【記憶藏寶圖】宇文正／光陰的故事

圖／Mrs.H

她以手邊僅有的零用錢，買了三十六張明信片

詩人畫家王婷第一次聽到〈光陰的故事〉（羅大佑作詞／作曲）這首歌，就覺得深深被擊中了。三段歌詞，從春天的花開到發黃的相片，到昨日的夢，敘事詩一般唱出生命的流轉，從改變一個人，兩個人，到改變了「我們」，想起自己，無憂的少女，忽然進入競爭的社會，覺得心酸。

她跑去文具店，以手邊僅有的零用錢，買了三十六張明信片，回到書桌前，一張一張抄寫，把這首歌的歌詞謄寫了三十六遍。一邊抄一邊流淚，想着我的同學如今在哪裡？我的青春歲月到哪裡去了呢？王婷在金門高中高職部班上共有三十六位同學，她把這寫着密密麻麻歌詞的明信片，寄給三十五位同學，最後一張，留給自己。

那年王婷十八歲，剛從金門來臺，覺得流落他鄉，前途茫茫。抄寫的時候，想念着同學。金門的冬天多麼冷，冷到手會長凍瘡，幾個同學湊錢買一碗雲吞麪，大夥在微弱的燈光下分着吃。金門夏天的太陽多麼烈，「我們一羣女孩走在馬路上，我看到斜斜的影子，那一排依偎的影子還印在我的腦海裡……」

也想念偷偷喜歡的國文老師。他欣賞王婷的作文，總是在她的作文本上用紅筆寫評語一寫就好幾頁。同學們玩笑說，他在寫情書呀。那時剛開始流行校園民歌，國文老師會唱給她們聽，他的歌聲有點像姜育恆，把〈小草〉、〈拜訪春天〉、〈蘭花草〉、〈小茉莉〉帶給她們。他看到這羣小女生之間感情極好，說：「這種感情很美。」

四十年後，這羣「小茉莉」再見面，有人提起那張「莫名其妙的明信片」，幾個同學還記得，她們說：「收是收到了，但是不知道妳要幹嘛？」因此沒有人回信給王婷。

「啊，她們不知道我的心情！我的字歪歪扭扭，地址是從畢業紀念冊上抄的，我不確定她們會收到嗎，但是我把我的心情寄給了所有的同學。那些明信片不在了，但是我做的這件事一輩子都沒忘記。妳就知道我那時候有多激動！到現在，每次只要唱起這首歌，都覺得心又輕輕的疼起來。」

除了對同學的想念，王婷還覺得這首歌印證了自己的生命，挫折、奮鬥，一路以來的心情，「它激勵我走出一條路。」高中畢業，有些同學留在金門，大部分來到了臺灣，來了以後也是難以聯繫。王婷有家人已先來臺，有的同學是在親戚家落腳，慢慢再找地方安頓，有在工廠上班的就住進宿舍。總之，不知道大家都到哪裡去了。

王婷也到電子工廠上班了，民國七十年代的臺灣，到處是加工廠，找份工作不難。她能力不錯，很快就升小組長，但這就「到頂」了。王婷不服氣，她跑去人事室問，爲什麼我不能再往上升？他們說「因爲妳的學歷不足」。那是一家大工廠，主管至少要大專畢業。她還交了男朋友，男友也告訴她：「我們家的媳婦都要大學畢業。」那時她正讀着《未央歌》，嚮往小說裡的校園生活。工作、愛情……整個世界彷彿都在對她吶喊：去考大學！去念書！

在這陌生的城市裡，忽然發現「原來人應該要努力讀書」，原來人生需要奮鬥纔不會原地不動。此時此刻，聽到了〈光陰的故事〉，如此貼近她的心情，「我那時候真的很愛羅大佑，很愛很愛這首歌。」這首歌寫的是成長，成長必須付出代價，將來才能夠美好地回首。

一步步張望尋找，把所愛收到聚寶盆

可王婷從小隻會玩，一路玩到大，在金門高中唸的還是高職部，因爲成績不好。忽然大張旗鼓要念書，唯一的出路就是南陽街補習班。她白天照樣去工廠，傍晚六點準時去南陽街。十點鐘下課，回到家泡一杯濃濃黑黑的烏龍茶，讀書到兩點。她跟妹妹住在公寓加蓋的頂樓，妹妹很早就睡了，她一個人讀到深夜，四下漆黑，內心恐慌，於是裁一長條紙，書「南無觀世音菩薩保佑」九字，立在書桌前，如此過了三年。第三年終於考上文化中文系。但是讀中文系畢業能做什麼呢？內心掙扎一番，她選擇了同時也考上的三專實踐服裝設計科。王婷本來就愛漂亮，對服裝也有興趣，自此一路做服裝，到現在還在做。

王婷很感謝在實踐的學習，那讓她始終循着夢想走下去。「我是在念實踐服裝設計時接觸到美學，我高中就玩詩社，本來就對文學有興趣，可是對美學是沒有概念的。實踐，爲我栽種了一顆種子，就是藝術。」

但王婷說自己是個「實際的人」，這顆藝術的種子，深深埋在心裡，要等她念完書，賺了錢，把孩子都養大，多年以後，纔開始追尋對藝術的夢想，寫詩，畫畫，甚至去念師大藝術研究所，跌破許多人的眼鏡。「有些人從小接受完整的養成教育，好好讀書，走音樂的路、美術的路，專科班，而我是一步一步的張望，尋找，慢慢把所愛收納到我的聚寶盆來。有一天我打開看，發現一路收藏了這麼多美好的東西。」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是「賺了錢」，好像沒那麼容易吧？王婷連高中念家政科時，作業都是同學幫她完成的。唸了實踐服裝也好不了多少，因爲手太笨，連車個衣服，左右都不對稱。「我不聰明，但是我有做生意的頭腦。」

王婷從實踐服裝畢業，主要的出路，一是做服裝設計師，一是做業務。她覺得自己的個性適合走業務路線，於是進了美商公司，因爲美商公司的人都打扮得漂亮、時髦。後來婚姻不順遂，每個月五萬塊薪水，要照顧兩個小孩還要養房子。她有個大專時代的閨密麗玲，這時已經是好幾家婚紗公司的老闆了，王婷的心事都對她說。麗玲覺得王婷天生是做生意的料，果斷幫她拿主意：「不要再守着死薪水了，妳這樣會苦一輩子！」萬事起頭難，王婷既沒有本錢，也沒有經驗，麗玲二話不說，拿出兩百萬給她：「我相信妳的能力，妳可以做得到。」

「萬一我失敗呢？」

「那就當我投資失敗了。」

那年王婷快四十歲了，從閨密手中拿到兩百萬投資，她第一年就賺了六百萬回來，也許她真的有做生意的天分。但生意這條路，不可能一帆風順。這些年，王婷被合夥人背叛過，她沒放心上，也發現東邊失去的，老天會從西邊補給她。曾被自家會計挪用過上千萬的公款，這事讓她傷心了三個月。也曾因爲外在環境不可抗力的因素出不了貨，四千多萬帳款收不回來，壓力大到快得憂鬱症。

「那後來呢？」

「一邊憂心四千萬的帳，每天早上六點多還是照樣要送小孩去上學。有一天我頭痛得不得了，拜託先生送小孩去上課。他說妳頭痛，誰不頭痛？我只好打起精神出門。就這樣把這一年過完，慢慢局勢改變，貨出得來了，問題一點一點解決了。那年十一月的時候，我終於有空去看醫生，醫生說妳晚一點來就爆肝了。第二年，我的同行看到我都說男生都沒辦法扛得過，可能就這樣倒了，沒想到妳還活蹦亂跳！」

就在此刻，王婷喝口茶，對我說：「妳知道嗎？川普提高關稅，這兩天台幣兌美元急升，我是接美國單的，損失不止千萬。」我瞠目結舌，「那……妳要改天再談……先去處理公司的事嗎？」王婷哈哈一笑：「那也是我沒辦法的事啊。妳放心，這輩子我有兩個優點，一個是傻，一個是豁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