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縫中人
有那麼一名患者,他睡覺不蓋被子,原因是他燒光了自己房間裡的被套、枕頭、衣服、掛飾等一切棉織品和布製品,還砸壞了房間裡所有的傢俱、擺設,把整個房間都清得空空蕩蕩,然後他就躺在房間的正中間,天花板上則是安裝了一盞高功率的吸頂燈,把整個房間都照得一片雪白通亮。
一開始他還勉強能夠忍受,但是一個月後天氣轉涼,他再也堅持不了,在他家人的強迫之下,他住了院。
我:“你爲什麼把你的眼睛用黑布遮起來?”
他:
“因爲這樣我就可以不看到他們了。”
我:
“他們是誰?”
他:
“眼睛。很多的眼睛。”
我:
“哪裡有眼睛?”
他:
“到處都有,什麼地方都有。只要是有縫隙,有陰影的地方,都有眼睛。”
我四下看了看,看到離我最近的一條急救牀,我指着牀板下方的陰影,問:
“你摘下布條看看,那條牀板下有眼睛嗎?”
在我的指導下,他摘下了眼睛上的布條,稍微看了一眼我所指着的牀板,然後他突然整個人都發狂地抱頭尖叫起來:
“布條給我!有眼睛!好多眼睛!好多好多眼睛!”
到了這裡,我已經基本清楚了這名患者的病情,他患的是被監視妄想,這是一種偏執型的精神病性障礙,在這些患者的世界觀裡,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在監視着自己,內心會有強烈的不安感和恐懼感,嚴重點的甚至還會採用自sha這種極端的方式擺脫這種困境,對於這種病情,我們一般都讓患者及時服藥治療。
我:
“蒙上眼睛就好多了嗎?”
他:
“好些了,雖然我知道那些眼睛還在我身邊,但是起碼我看不見它們了。難道你看不見嗎?”
我:
“我當然看不見啊。可是就算有眼睛又能怎麼樣呢?他們會傷害你嗎?”
他:
“當然會啊!那些眼睛盯着你,當然是有目的的。他們就是在盤算着,等着你什麼時候沒有防備了,就來害你。”
我:
“眼睛能怎麼害我呢?”
他:
“眼睛只是他們的一部分,他們的本質是黑暗,你一疏忽,他們就會走出來,把你拖進黑暗裡。”
我:
“那然後呢?我死了嗎?”
他:
“不是死了,而是你也會變成其中一雙眼睛,把更多的人拉進黑暗裡。”
我感到脖子有點發涼,一些患者的言論總是能讓你感到毛骨悚然。
我:
“是隻有大一點的縫隙才能夠看到眼睛嗎?”
他:
“不是,不管大小,只要是縫隙,裡面都有眼睛。小一點的,像是鑰匙孔裡,也有眼睛,門縫底下,也有眼睛,你有試着爬到門縫底下看過嗎?門縫底下的眼睛最恐怖了,他經常害你,有的時候你出門的時候會不會沒來由地絆倒?其實那就是門縫底下的眼睛想要殺你。還有有時候家裡明明沒有開窗,也沒有風,但是門會自己關上,其實那就是門縫底下的眼睛搗的鬼。”
我:
“你經常在門口絆倒嗎?”
他:
“以前有過幾次,後來我把門縫下面用塑料泡沫堵嚴實了,就沒有再摔倒過了。不過那些眼睛又跑到別的地方了。”
我:
“別的地方?”
他:
“是啊,跑到我房間的每個角落,比如說吊燈上面,我一擡起頭,就能夠看到吊燈的陰影區有一雙雙眼睛盯着我,結果我索性把吊燈也給拆了,換成了沒有縫隙的吸頂燈。還有畫框下面的陰影區,也有眼睛,我就把畫框拆了。但是那些眼睛不管怎麼樣都趕不走,而且離我越來越近了。有幾次我看到他們在牀頭櫃和牀之間的縫隙下面死死地盯着我,我側着睡的時候眼睛往下一歪,就能夠看到他們,真他孃的恐怖啊,眼睛睜得死大死大的,那根本就不是正常活人的眼睛,那分明是死人的眼睛啊,眼白很大塊,裡面還有血絲,瞳仁又沒什麼光彩,真是嚇死人。”
我:“所以你爲了不看到這些眼睛,就把你房間裡的傢俱都給砸了或者清空了?”
他:
“有什麼辦法呢,我總得睡覺吧。我把牀頭櫃搬了,起碼能夠側着睡了啊。不過很快我發現我那樣做根本就沒有用啊。我搬了牀頭櫃,還以爲能睡安穩覺了,可是,把牀頭櫃搬空的那天晚上,我一進房間,把被子一掀開,差點嚇得魂飛魄散。那些眼睛全都跑到我的被窩裡來了,我一掀開被子,他們就齊刷刷地盯着我,那些眼睛睜得又大又圓,還滿是怨氣,很明顯是想要殺了我啊!”
我:
“然後你就把被子給燒了?”
他:
“燒了啊。我那時候真的快嚇尿了,看到被子裡的那些眼睛,我二話不說就提起被子跑到廚房裡,倒上菜油,把被子給燒了個乾乾淨淨。我老婆不理解我啊,還說我瘋了呢。其實我根本就沒瘋,我清醒的很,只是她看不見那些眼睛而已。”
我:
“之後你又把你的衣服、枕頭都給燒了?”
他:
“燒了,都燒了,燒得一件不剩。因爲我發現我的衣架、衣櫃、枕頭下面、牀底下,也全都是眼睛,你想想看,你晚上睡覺的時候,你的腦袋壓在枕頭上,而跟你隔着一個枕頭的下面縫隙裡,就一雙人眼睛,你還能睡得着覺嗎?”
我:
“我能想象那種場景了,是挺嚇人的。”
他:
“就是說啊,我老婆一個勁地說我瘋了,還跟我鬧離婚呢。那天我跟她吵架,她拿起高跟鞋想砸我,結果她一舉起高跟鞋,我跟她說鞋裡面有隻眼睛在看着她,把她給嚇哭了。”
我:
“換成任何人都會怕的吧,更何況是女人。”
他:
“哎,沒辦法啊。”
我:
“那別的地方呢?難道只有你的房間裡有眼睛?”
他:
“有啊,我說過了啊,哪裡都有眼睛啊。走在街道上的時候眼睛多到數都數不清,車子的輪胎和車身的接縫處,車門裡,臭水溝裡,房子跟房子之間空出來的縫隙裡,樹葉叢裡,反正你想得到的有縫隙的地方都有眼睛,密密麻麻的,那個瘮人,有時候你看久了,頭皮都會發麻。”
我:“那你是不是不怎麼上街?”
他:
“不是,我經常上街。因爲街上眼睛雖然多,但是人也多啊,就算那些眼睛要抓人,也不一定會抓我是不是?”
我:
“這麼說,那些眼睛並不都是在看你一個人了?”
他:
“不是啊。一開始我也以爲那些眼睛都是在看我,但是有一次我放大了膽子,仔細在路上觀察了那些眼睛,發現那些眼睛的瞳孔朝向並不一致,只有一部分眼睛是在看我的,還有一些眼睛在看其他人,像是路人啊,司機啊,店家攤主之類的。”
我:
“那看你的眼睛比較多還是看別人的眼睛比較多呢?”
他:
“那就得看人了。”
我:
“看人?”
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說道:
“其實我發現了一個規律,你不要說給別人知道。”
我:
“行啊,什麼規律,這麼神秘兮兮的?”
他:
“你千萬別告訴別人啊。我發現,一個人看他的眼睛數量,跟那個人造的孽深不深有很大關係。”
我:
“造的孽?”
他:
“是啊。我表弟的公司裡有一個職員,是個胖子,老是打他的老婆,脾氣暴躁,得罪的人很多,據說他還殺過人,關進過籠子,我有一次見到他,發現他背後的陰影區裡他媽的全都是眼睛啊!那些眼睛數量比別人多了好幾倍,而且每雙都死死地盯着他,眼裡都是怨氣,他走到哪,那些眼睛就跟到哪兒,實在太嚇人了!現在想起來我的心都砰砰跳呢。”
我:
“是嗎,那可真是詭異啊。那還有其他眼睛比較多或的人嗎?”
他:
“有啊,菜市場裡殺豬的那些人,背後的眼睛就特別多,還有司機和警察,特別是交警,背後的眼睛也特別多,我想可能他們平時得罪的人太多了。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司機打開車門的時候,車盤底下全是密密麻麻的眼睛,我嚇了一跳,我猜那個司機肯定撞死過人。”
我:
“那眼睛少的呢?”
他:
“醫生身邊的眼睛就少一點,因爲醫生救的人多啊,但是庸醫不是,有時候你看到一個醫生身邊有很多眼睛,就知道他肯定是個貪污受賄的庸醫,害死過人。”
我:
“哦?那你看我身邊的眼睛多嗎?”
他:
“不算多吧,比普通人要少一點,但是比起那些內科手術醫生要多一些,算是中等水平吧,我想你肯定是個好人,但是還不夠好,說不定有過幾次誤診。”
我笑起來:
“你這個說法真是有趣,就當你說的是真的吧。還有其他眼睛少的人嗎?”
他:“有啊,還有小孩子,小孩子身邊的眼睛也特別少,大概沒多少人會怨恨小孩吧。女孩子比男孩子少一點,大概因爲女孩子不那麼野蠻吧。還有就是最後就是有一種人,他們是身邊是沒有眼睛的。”
我:
“還有沒有眼睛的人?”
他:
“對啊,那就是火葬場裡工作的打屍員,他們就沒有眼睛,大概是因爲他們身上的陰氣太重,那些眼睛把他們當成同類了吧。”
我: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
他:
“不,我以前是個無神論者,只相信科學,聽到老人談論鬼怪都會笑的那種。”
我:
“那最開始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我: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
他:
“不,我以前是個無神論者,只相信科學,聽到老人談論鬼怪都會笑的那種。”
我:
“那最開始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他:
“最開始是我看了一本雜誌,上面提到了什麼量子的觀察者效應,之後我就覺得這個世界越來越可怕,我感覺到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們人類之外,還到處都有我們看不見的智能生命存在,只不過在有光的地方是看不到的,它們都躲在陰影區裡。然後我有時候就會下意識地看一眼身邊的縫隙,總想着能夠看到它們。一開始,我是看不到的,看縫隙就是縫隙,陰影區就是陰影區,什麼都沒有,跟你們一樣,但是有一天,我晚上上廁所掀起馬桶蓋的時候,突然就看到了,在馬桶裡面,有一雙眼睛在盯着我,從那以後,我就一直能夠看到了。而且時間越長,能看到的就越多。”
後來我通過同事的介紹拜訪了北京一名量子物理學家,詢問了他關於觀察者效應的事情。其實在此之前,我已經多少對量子物理學有所瞭解,但是基本還是處在科普水平。
那名教授深入淺出地給我這個外行人講解了一些關於觀察者效應的事,簡單來說,就是量子力學認爲物體在沒有測量之前,都是概率波的形式存在着,比如說我現在沒有出門看外面的山,那麼外面的山就既有可能存在,也有可能存在,但是因爲根據我的經驗,一座山突然間不翼而飛的概率很小,所以通過經驗總結,我可以相信我不看山的時候,山依然在。用量子力學角度的說法,就是那座山存在在那裡的概率很大,但是並不是百分之一百,那座山有可能在我沒觀察的時候在別的地方,比如說在月球上,或者火星上,只有當我看到了那座山,完全確認它在那裡時,它存在那裡的概率纔是百分之一百。
專業點說,就是觀察能夠使得物體的概率波瞬間“塌縮”成爲觀測到的現實。
那位量子物理學家還舉了個幽默的例子給我做比喻:
有一個男人跟別的女人劈了腿,他的老婆知道後非常生氣,就並警告她丈夫說,如果他再去和那個小三約會,她就要殺了她。但是丈夫卻很平靜地反問了一句,說:“我不去見她,我怎麼知道她現在是活着還是已經被你弄死了?”
這個例子的意思就是說,我們在觀察一個事物之前,那個事物是處於一種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狀態。再回到我的這名患者身上,他就是因爲知道了觀察者效應後,世界觀受到了動搖,心裡產生了一種思維定勢,認爲他沒有觀察或者看不到一塊陰影區裡的景象時,那裡存在着一個人或者非人類的生物的概率並不是百分之零,而是有一個雖然很小,卻不爲零的概率值。
這個世界上,除了存在與不存在這兩個極端,其實中間其實還有另外一個詞,那叫做潛在。而這個世界上,百分之一百代表的存在和百分之零代表的不存在都太極端了,對於宇宙來說,那是很稀少的情節,其實真正佔據這個宇宙大多數的,是潛在。
在六週的抗精神病藥物治療之後,這名患者已經基本恢復了正常。所謂的正常,並不是說他看不到那些眼睛了,而是他已經接受了那些眼睛存在的事實,從而儘量不讓那些眼睛影響他的日常生活。
和我握手告別的時候,我眯起眼,笑着問他:
“你現在還能看到那些眼睛嗎?”
他沒有立刻回答我,而是臉色突然變得僵硬古怪,然後一聲不吭地着轉身上了的士關上了車門。我感到無比詫異,卻沒有追問,只是目送着他離開。
直到幾天後我和他電話聯繫提到這件事時,他纔有些不情願地告訴我說:
“那天跟你握手的時候,我在你的眼縫裡看到了另一個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