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在自選商店內的女人並不知道,這家店的男店員,已經注意到了自己。
她以爲很小心,以爲自己不夠引人注意,以爲能夠輕易得手。但她不知道,那男店員經驗豐富,能通過衣着、眼神和一些細微的動作分辨普通顧客和小偷。
女人在一個角落,把貨架上的午餐肉和火腿腸悄悄塞進自己的大衣口袋內——這一幕清楚地記錄在了收銀臺前的監控錄像裡。男店員心中冷笑了一下,今天又逮到一個。他並沒有立刻聲張。
女人假裝圍着貨架繞了幾圈,當有顧客在收銀臺結賬時,她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將偷竊的食物緊緊按住’朝店外走去。
證據確鑿。男店員就是在等待收網的一刻。他一個箭步跨出去,攔在即將出門的女人面前,溫和地說道:“女士,你恐怕忘了什麼?”
女人露出驚惶的表情,她意識到自己敗露了,抖抖索索地說道:“你說……什麼?”
男店員想給她留點兒面子。“你能跟我到裡面辦公室去一趟嗎?”
“不,我要回家。”女人快步向門外走去。
男店員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就沒辦法了。他不客氣地將女人的左手從大衣口袋裡扯了出來,從裡面掏出兩罐午餐肉,像獲得什麼戰利品那樣向店內的顧客們展示了一下,然後對女人說:“你另一邊口袋裡的火腿腸,可以自己拿出來嗎?”
女人尷尬到了極點,店內的其他顧客此刻都驚訝地望着她。一個女小偷,一個像老鼠一樣偷竊食物的賊她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男店員抓着女人的手臂沒有鬆開,他對店內的另一個同事喊道:“你先到收銀臺來替我一下,我帶她去見老闆。”
那年輕店員過來了,開始爲其他顧客劃價、收錢。男店員抓着那女人,幾乎是將她拖到了裡面的一間辦公室內。
男店員進門後,對坐在辦公桌前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說:“老闆,抓到一個小那男人看上去寬肩蜂腰,穿得西裝革履,他的視線離開電腦屏幕,瞄了一眼被帶進來的女人,對男店員說:“好了,放開她,她偷了什麼?”
“兩罐午餐肉,還有一袋火腿腸。”男店員將午餐肉放在老闆的桌子上,“火腿腸現在還在她右側衣服口袋裡呢。”
“就這些?”
“就這些。”
老闆緩緩搖了搖頭,對男店員說:“好了,你回去工作吧,我來處理。”
“好的,老闆。”男店員走出辦公室,將門輕輕帶攏。
男人從皮轉椅上站起來,走到女人面前,仔細打量着她——一件污垢不堪的黑色呢子大衣,腳下是開了口的舊皮鞋。此刻,這女人因羞恥而深埋着頭,無法看清她的面貌,只能看見她一頭亂蓬蓬的頭髮。男人在心中嘆了口氣,這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可憐女人。她並不是什麼惡劣的壞人,從她偷的這些東西就能看出來,她只是餓壞了,想填飽肚子——僅此而已。
想到這裡,憐憫之心令他無法對這個女人作出嚴厲的指責。他本想對她的行爲做出告誡,但他自己都沒想到,他竟然轉身拿起一罐午餐肉,遞給女人,說道:“你把它吃了吧。”
女人微微擡起頭來,驚訝地看着這個男老闆。
“我是說真的,如果你餓的話,就吃吧。”
女人再次垂下頭,緩緩搖頭,低聲說道:“你不責怪我偷了你店裡的東西嗎?”
“你偷的東西加起來還不到三十塊錢。”男人說,“當然我不是說這就是合理的。而是我能看出,你不是那種居心不良的慣偷,一定是遇到了某種困境,逼不得已,纔會做出這種行爲的。”
女人聽到他這樣說,渾身哆嗦起來。她嘴脣掀動,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看來是被說中了傷心之處。她仍然不敢把頭擡起來,啜泣了一陣後,她說出了令男人感到意外的話:“不,你說錯了。我是個慣偷。這一帶的超市、商店,包括小雜貨鋪,我幾乎都偷遍了。雖然像你說的,我沒偷什麼貴重的東西,但我的行爲就是一個可恥的小偷,是一個應該像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樣被唾棄的對像。”
男人怔怔地望着她,這番表白令他感到震驚而不解:“你……看起來並沒有喪失自尊心和羞恥心。幹嗎非得長期靠偷竊過活呢?爲什麼不找份工作?”
女人悲哀地說道:“我嘗試過找工作,試了很多次。但是沒有任何人願意提供工作給我。”
男人奇怪地問:“爲什麼?”
“因爲我是外地人,居無定所,又沒有身份證……”她停頓下來,緊咬着嘴脣,許久才艱難地說出,“而且我一個人,帶着一個有病的女兒,有諸多不便……”
“什麼,你有個女兒?”男人吃驚地說,“你看起來年齡並不大……你多少歲?”
女人回答道:“二十二歲。”
“你女兒呢?”
女人遲疑片刻:“七歲。”
我的天。男人驚訝無比。“這麼說,你十五歲時,就……”
“是的。”這個話題似乎讓她痛苦不已,“求你,不要再說了。”
他們靜默了一會兒。女人說:“感謝你沒有追究我的偷竊行爲。我以後不會再到你的店裡來偷東西了。我……可以走了嗎?”
男人此刻心情複雜,他思量了片刻,說道:“你,可以把頭擡起來嗎?”
女人略微猶豫了一下,擡起了頭,目光和男人的視線碰撞在一起。
男人震驚了——這個女人,雖然自稱是個慣偷,卻有一雙像湖水一樣清澈透明的眼睛。儘管她的臉龐、頭髮和衣着都油膩膩、髒兮兮的,眉目間卻透露出一股出塵脫俗的秀美,假如稍加修飾、再略施粉黛,完全是一個楚楚動人的美女。
男人看呆了,腦海中竟不由自主地想象着這女人一番裝扮後的俊俏模樣。女人被盯得有些窘迫,把頭又低了下去。
男人晃了下腦袋,意識到自己看得出神了。他說道:“我的名字叫馬文。你叫什麼名字?”
女人遲疑着說:“我叫……倪可。”
馬文輕輕頷首,過了幾秒,他說道:“好的,倪可——如果我讓你在我的店裡工作,你願意嗎?”
倪可驚訝地望着馬文,感到難以置信。“你……是說真的?”
“當然。”
“啊……”倪可激動得全身發抖,看來她對工作的渴求已經期盼許久了。此刻,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動和謝意,竟然跪了下來,感激涕零地說道:
“謝謝……謝謝你!這麼久了,終於有人不再看不起我……願意給我一次工作的機會。”
馬文趕緊將她扶起來,說道:“不必這樣,我只是想給你一次機會——像普通人一樣努力工作、賺錢養家的機會。你以後再也不用偷東西,可以過上正常的生活。”
倪可連連點頭致謝,但又爲難地說:“可我沒有身份證,也沒有錢交保證金,你能信任我,讓我在這裡工作嗎?”
馬文額首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我也相信你會用實際行動告訴我,我沒有看走眼。”
倪可感動得再次流下淚水,她發誓般地說:“我一定會證明給你看的。”
“那真是太好了。”馬文滿意地說,“我的這家自選商店,現在有兩個男店員,我正想再招一個女店員,可以爲顧客介紹一些女性用品。一個月基本工資2000元,月底有分紅和提成,可以嗎?”
“可以可以。”倪可毫不猶豫地答應,顯得欣喜萬分。
“上班時間是每天上午九點到晚上九點。我們提供中午飯和晚飯。一個月有兩天的自選休息時間——有問題嗎?”
“沒問題。”
馬文滿意地點了下頭,走到辦公桌旁,打開抽屜,從裡面取出一千元錢,遞給倪可。“這個月的工資,我先預支一千元給你。我們這附近有家洗浴中心,我建議你去好好洗個澡,然後換上我們商店的工作服。另外,你可以在店內選購一些比較便宜的生活用品和化妝品。總之,我希望你能從今天開始,身心都煥然一新。可以嗎?”
“嗯!”倪可肯定地點着頭說,“我正是這樣想的!”
馬文把錢交給她。“好的,你去吧——哦,對了。”他叫住剛要轉身的倪可,“還有一件事——你現在住在哪裡?”
倪可怔住了,顯得十分難堪。馬文通過她窘迫的表情推測:“怎麼,難道你現在沒有住的地方?”
倪可搖頭道:“不,我有住所。”
“離這裡遠嗎?”
“……不算太遠。”
“那就好。”馬文說,“我打算今天下班後,到你家去看看你生病的女兒,如果有需要幫助的地方,我希望能盡一份力。”
聽到馬文這樣說,倪可驟然變色。她渾身顫慄了一下,面色驚惶,好像對馬文的提議感到恐懼不已。
馬文對倪可的反應感到大惑不解,他完全是一片好心,想幫幫這對可憐的母女。他納悶地問道:“怎麼了?不可以嗎?”
倪可埋下頭說:“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女兒,恐怕沒法見人。”
馬文皺了下眉。“什麼意思?”
“對不起……我不能說。”
馬文蹙着眉頭,定睛看着倪可。過了一會兒,他說道:“倪可,我信任你,也真心地想幫你。但你現在的表現,不得不讓我產生懷疑一你剛纔對我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嗎?你真的有一個七歲大的女兒?”
倪可的眼淚從眼裡傾瀉出來。“結果,你還是懷疑我在騙你?你認爲我跟你說這些話,是爲了換取同情,好獲取這份工作,或者……這一千塊錢?”
她將錢放在馬文的桌子上,流着淚,搖着頭說:“沒關係,我可以放棄這一切。只是希望你不要這樣看我。我雖然會因爲飢餓而偷竊,但我不會行騙。請讓我保留最後的自尊。”
說完,她轉身就要離開。馬文煩躁地嘆了口氣,一把將她抓住,說道:“吧,我相信你。我不再追問關於你女兒的事。但是你能不能答應我一點——如果以後隨着接觸的增多,你也願意信任我的話,能否請你敞開心扉,接受我的關心和幫助?”
倪可凝視着馬文,從這個男人的眼神中看到了真摯的情感。她微微點着頭,說道:“好的,我答應。”
馬文鬆了口氣,將桌上的一千元再次塞到她手裡,然後從辦公桌右側的櫃子裡拿出一套工作服。“你先去洗浴中心洗澡吧,然後換上這個,再來見我。”
倪可點了下頭,拿着衣服和錢出門了。
馬文長長地吐了口氣,他坐回到皮轉椅上,一隻手撐着腦袋,緩緩搖頭。他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爲什麼非得要留一個十多分鐘前在自己商店偷竊的女人在這裡工作。是同情,是好奇,還是一時衝動?他真的想不明白。
馬文的自選商店開在城市近郊,這裡雖然沒有市中心那般熱鬧和繁華,但是作爲新開發區,在這附近工作和生活的人也不少。相對來說,在這裡開店的成本和競爭都要比城中心小得多。這家店有近400平米,是這一片比較大的小型超市,生意一直不錯。
經濟上,馬文無憂無慮。但他的婚姻和情感,卻不盡人意。他結過一次婚,還沒來得及生孩子,就和強勢的前妻離婚了。之後一直沒有遇到合適的結婚對象。現在三十五歲了,還是孑然一身。
他相信緣分,相信生命中,總有一天會有一個屬於他的人出現。
現在,他坐在辦公室裡,手指交叉,下巴抵在指頭關節上出神。
倪可出去之後的一個小時內,他竟然一直在想這個才見面的女人。可笑的是,這種思緒好像難以抑制。
一個二十二歲,年輕貌美的女人,卻有一個七歲大的女兒。她們背井離鄉,來到外地,居住在一個不能透露的神秘場所——因爲女兒得了某種怪病,不能見人……天啊,世界上還有比她更具神秘感,讓人想要去探究和了解的女人嗎?這個女人身上的謎團就像百慕大三角那樣多。她所散發出的神秘吸引力,簡直令人難以自拔。
終於,馬文發現自己不能再這樣滿腦子想着她了。他從皮轉椅上站了起來,走出這間辦公室。
現在是下午三點剛過,商店裡的顧客不多。馬文把兩個男店員召集起來,說自己準備留剛纔偷食物的女人在這裡上班。他選擇性地把這個女人的一些相關情況告訴了他們,並表示自己只是想幫助這對可憐的母女。
對於剛纔抓住女小偷的那個男店員來說,這種戲劇化的轉變讓他難以接受。但這是老闆的決定,他無法反對,只有彆扭地說:“老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跟她相處。”
“忘了之前的事吧,就像跟普通同事那樣相處。每個人都有犯錯的時候,我相信她不是壞人。”馬文說。
另一個年輕男店員說:“老闆,我知道您是一片好心。但是,您畢竟不瞭解她的來歷,又只跟她接觸了短短十幾分鍾。您真的認爲她是能完全信任的嗎?”
“對,就像信任你們一樣。”馬文篤定地說,“我相信自己的直覺,也希望你們能相信我的判斷。”
兩個男店員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們又閒聊了一會兒。商店裡零零散散的顧客進出着,他們沒怎麼在意。直到門口出現一個穿着店員服的年輕女人,站在收銀臺旁聊天的三個男人全都停了下來,直愣愣地望着她。
這真的是剛纔那個渾身髒兮兮的女小偷嗎?三個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刻,她彷彿洗盡鉛華,褪去塵埃,像濯漣蓮花般清新脫俗,整個看上去容光煥發、楚楚動人。倪可好像沒有意識到三個男人爲何看呆了。她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衣着,不好意思地說道:“怎麼了?衣服不合身嗎?”
“不,不,很合身。”起先逮住她的那個男店員完全忘了之前發生的事,他由衷地讚歎道,“你穿着很精神,很漂亮。”
倪可想起了之前發生的尷尬的事。她埋下頭,不敢和那男店員對視。
馬文說:“倪可,別感到難堪。我剛纔已經跟他們說過了,之前的事就當沒發生過。以後你就是這裡的員工了,好好工作吧。”
“嗯。”倪可點頭。
“今天你就先熟悉一下我們店裡的商品吧——尤其是女性用品。你要儘快瞭解清楚,好跟顧客介紹。有什麼不懂的就問他們倆。”馬文指着年齡稍微大一點兒的男店員說,“他叫周毅,在這裡工作六年了。”又指向年輕男店員,“他是小何,纔來三個多月。”
“你們好,我叫倪可。”倪可向他們點頭致敬。
“哎,你好,你好。”兩個男店員笑容可掬地回禮。
馬文滿意地點了下頭。“我先回辦公室去了。周毅、小何,多關照一下她。”
兩個男店員忙不迭地點頭,顯然非常樂意。
倪可按照老闆說的,挨着查看和熟悉貨架上的商品,尤其是女性用品方面,她幾乎把每樣商品的品牌和價格都默記在心。在晚上九點之前,她基本上已經將商店內各類貨品的擺放位置都記住了。
馬文能看出,倪可確實非常珍惜這份工作,幹得比一般員工用心好幾倍。他心中暗暗髙興,如果她這種狀態能一直維持下去的話,那自己真是找對人了。
打烊之前,倪可在店內選了一些火腿腸。她紅着臉把這些之前曾偷竊過的物拿到收銀臺結賬,從褲兜裡摸出錢來,遞給周毅。“我買這些。”
周毅多少也有些尷尬,他“嗯”了一聲,正要收錢,馬文走過來說:“以後倪可在店內買東西,就按成本價算給她。”
小何在一旁假裝不滿地說:“老闆,你這可是偏心呀。我和周毅哥買東西,還是算的原價呢。”
馬文瞪了她一眼:“你們倆是一個人帶女兒嗎?瞎起什麼哄。”
小何笑起來:“我知道,開玩笑的啦。”
倪可感激地看着馬文,發自內心地說道:“謝謝你,老闆。”
“沒事兒。你晚上一個人回家,沒問題吧?”
“沒問題。”
馬文點了下頭:“那你先走吧,周毅和小何關門就行了。”
愧可再次表示感謝,提着買的兩袋火腿腸出門了。
馬文站在門口,透過玻璃門注視着倪可離去的背影,發現她走的方向,是朝向更偏遠的地帶。那一帶尚未開發,是一片荒郊野嶺和茂密森林。她住在哪裡?馬文若有所思。
倪可回到家,將破爛的木門關攏。她在牆邊摸到一蓋煤油燈,用火柴點着,令這間黑暗的小木屋有了些許微弱的光亮。倪可一隻手拎着煤油燈,另一隻手提着那袋火腿腸,走到木屋右側一扇半人高的小木門旁。這是一扇像柵欄般的木門——鐵鎖從外面鎖着。
她蹲下來,並不打開木門,對裡面說道:“我回來了,給你帶了食物回來。”
低矮的木門內,傳來一陣含餛不清的嘶嘶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人類的語言,但也不像動物的叫聲。倪可似乎能聽懂那怪聲音所說的意思,她說道:“你先吃吃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