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8年,12月25日,諸城姜家軍大營。
“啪!”
姜思明擡起鞭子,用力地抽到了趙與贏的背上。
“蠢貨!跟你說了,要小心謹慎,遇到大隊敵軍轉進即可。這下好了,白白又折了幾十騎進去!”
姜思明看着這個他曾經器重的手下,氣不打一處來,怎麼我軍中全是這麼些蠢貨呢?
趙與贏咬牙忍下了鞭笞,腹誹道:你還說了,遇到小股敵軍,可以試探一下啊,二三百步軍還不算小股?
不過這話他當然不敢說出來,而且說出來更丟人,一百騎衝三百步居然沒衝下來,這豈不是要被同僚恥笑到死?想到這點,他咬牙又捱了幾鞭子,等到姜萬戶抽累了走到旁邊開始喝茶,才試着張口,把路上跟手下們串通好的說辭說出來:
“稟萬戶,此次折損如此多弟兄,確實是屬下無謀。屬下是實在沒想到,那高密城與膠西城之間,看着平平無奇,進去了才發現如同口袋一般。賊人沿着膠水修了一圈長壕,遍佈拒馬、籬笆,三步一營五步一寨,緊要處還佈置了陷馬坑,內裡都埋了尖銳的木樁,好幾個弟兄就是不經意陷在那裡的。我們在裡面與賊軍糾纏了三天兩夜,最終不能向北突出,只好折返向南,不料賊軍早已糾結大軍,堵住了南方出路。不得已之下,屬下只得率軍強行衝陣,賊軍雖多,但爲堵住出路,只能排成一字長蛇陣,因此屬下才能僥倖破陣而出,但也折損了幾十個兄弟。這都是屬下的錯,萬戶如何責罰,屬下也甘願承擔!”
逃出高密縣之後,趙與贏他們覺得纔出營兩天就逃回去,顯得太灰溜溜,就沒有立刻返回諸城大營,而是在路上又停了幾天,劫掠了幾個村子壓壓驚,稍稍搶了些財物,好回去破財消災。直到臘月二十五,他們才化妝了一番,做出浴血奮戰的樣子,策馬疾奔回了大營。
回營後,他們當然不敢照實說,而是把膠水防線的兇險往魔幻裡渲染了一通,以顯得不是自己無能。當初在高密縣偵察出的“賊軍稀疏”的結論,也被替換成了“賊軍勢衆,牆上人頭攢動,城外聯營數裡”云云。
旁邊的姜思明一邊聽着,一邊腦補着膠州的場景。趙與贏所說的,他自然不會全信,但打個五折,大約也能推出當時的場景——膠水雖然已經封凍,但由於河堤河灘和河邊樹林的存在,也不容易通行,東海賊多半是在幾個要點設了營寨,趙與贏他們只會挑好路走,慢慢就鑽進了賊人的圈套,最後不得不強行突圍,導致近半騎兵折在了那裡。
雖然還是與事實差得遠,但姜萬戶經驗豐富,自己腦補了一通,倒也覺得挺合理。
想到這裡,他也懶得再跟趙與贏廢話,喝道:“夠了!念你觸犯,看在你爹的情面上,今天打也打了,也不用再擔別的刑罰,暫且回去戴罪立功吧!若下次再犯這種蠢錯,你這百戶就別想做了!”
趙與贏大喜,剛要稱謝,姜思明卻補充了一句:“對了,你損失的那些手下,既然是因你而死,他們的撫卹便由你出了罷!”
騎兵養起來貴,撫卹金自然不是幾百燒埋錢就能打發的炮灰兵可比,一人至少要數十貫,幾十人就得上千貫了。趙家雖然有點積蓄,但這也是筆非常肉痛的支出。趙與贏只能嘴上稱謝,心裡絞痛着退出了大營。
姜思明看也不看他,自顧自地喝着茶,等聽到門氈舞動的聲音後,才走到旁邊掛着的地圖旁邊看了起來。
這副地圖自然也是非常粗糙和寫意的,不過還是能看出山東地區的城池和主要河流的佈局來,他看了一會兒,越看越是心煩。
高密和膠西這兩座城,互爲倚角,無論攻擊哪一個,都會受到另一個的騷擾。若是同時攻擊兩個,他的兵力又不足,每城只能分到兩千多戰兵。幾個月前,膠州有一千兵駐守,都被東海人打了下來,如今攻守易位,只靠兩千多戰兵攻城,實在是不夠穩妥。
更何況聽趙與贏說,光是高密城的賊軍就足以站滿城牆,以姜思聰的軍事經驗,立刻就判斷出這個情報多半是“靠譜”的。
訓練能野戰的精兵很難,但徵召一些青壯隨便練練,讓他們能站在城牆上往下扔石頭,卻不是什麼難事。東海人是“賊”,不會愛惜民力,若是用少量精兵做督戰隊,強拉壯丁入伍練一批守城兵,這樣的事情想必是做得出來的。這樣的兵雖然弱,但守城時也能發揮出不小的威力,定然會給他造成大麻煩。
本來不去攻城,直接帶着大軍闖入膠州腹地逼東海賊野外決戰也是個辦法。但根據趙與贏偵察的結果來看,他們在膠水河一線又修築了工事,若是被這些工事攔住,後路又被城池中的守軍斷掉,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而且時間也不在他這邊,若是拖得久了,無疑會被其他軍閥看輕。只是看輕也就罷了,可要知道,李璮可是對濰州這個糧倉和莒州這個南下通道虎視眈眈呢。若是自己連一夥賊人都搞不定,那麼李璮會雪中送炭還是落井下石,這可不好說啊……
看了一會兒地圖,姜思明瞻前顧後,始終想不到破局之道,最後茶也喝乾了,乾脆搖鈴請了幾個幕僚過來,共商大事。
這些幕僚也不是什麼精通謀略的軍師,在軍中多是做些錢糧、書記、後勤之類的工作,請過來無非是死馬當活馬醫,看看這些外行人能不能出個稀奇的點子。但他們一個個倒是都覺得終於到了發揮畢生所學的時候,圍在地圖旁邊,興奮地討論着。
“發兵一路向東,奪取黃島,然後造舟渡海,直取即墨如何?”
“……往黃島一路上全是山林,如今三九隆冬,大軍未至便先凍餓而死了。”
“那膠西城之南,距海邊尚有數裡之地,自此潛渡,繞至城東,再一舉奪城如何?”
“且不說膠南亦是山林你如何過去,只要賊人多放哨探,多設望樓,膠州城外數裡皆是曠野,你如何潛行?”
“唔,膠西城中必有心向王師之士紳,邀彼施以援手,遣數百精兵易裝成商旅入城,之後裡應外合,膠西城必可一舉而下!”
“哼,那李應聽說做了甚商會會長,糾結一幫奸商劣紳,在膠西城行官府之事,恐怕他們搜起細作來比東海賊還要用心。”
“先去城前搦戰,然後佯敗,引賊軍追擊,再伏擊之!”
“這一片一馬平川,你去哪伏擊?再說了,賊人堅守不動又當如何?”
聽着幕僚們提出一個又一個不靠譜的主意,姜思明越來越不耐煩。這時,一個一直在旁邊靜靜看着地圖的幕僚開口說道:“走膠水縣如何?”
“膠水縣?”姜思明看了看這人,是一個管賬目的張姓書記官,下意識地擺手反駁道:“此去膠水縣要二百多裡,再折往膠西或者即墨,又得百多裡,如此長途奔襲,紕漏之處太多,恐怕還沒接敵,自軍就先潰了。”
“非也。”張書記堅定地說道,“大軍可先往濰州就食,再折往膠水縣。濰州糧草充裕,足夠供給大軍所需。到達膠水縣,或可在此紮營,或可重修城牆,無論如何,皆可在此立一紮實營壘。”
姜思明看了看地圖,一愣,問道:“那又如何呢?”
膠水縣理論上是萊州轄下,屬於李璮的地盤,雖說現在荒廢了基本沒什麼價值,但佔了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張書記指了指地圖,說道:“姜萬戶貴人多忘事。膠水縣內,可是有一營蒙古天兵駐在的!萬戶雖然無法調遣他們,但只要稍許利籠絡,誘之同行想必不難。
此時天寒地凍,大沽河近海處或許仍有流水,但北邊上流處定然已封凍,不成阻礙。此爲天時。
膠水縣距即墨膠西雖隔百里,但一路上皆是平原無險可守,賊人無法借城池地形守禦,我軍有上千鐵騎在側,大可縱橫自如。此爲地利。
膠東民人陷於賊手數月,必定渴望王師解救,大軍一到,哪能不簞食壺漿來迎?糧草難題便迎刃而解。此爲人和。
天時地利人和皆在萬戶之手,萬戶只需揮師直入,賊人定然土崩瓦解!”
姜思明一聽,精神立刻振奮起來,走到地圖旁研究起這條路線,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他之前只從軍事角度考慮問題,受補給線的束縛,總想着從最短路徑正面攻破。但沒想到這其實是個政治問題,只要自己表現出泰山壓頂的姿態,賊軍在膠州毫無根基,立刻便土崩瓦解了!
想到這裡,他的心情不由得喜悅起來,立刻演出了一番禮賢下士的戲碼,朝張書記抱拳行禮,說道:“多謝先生賜教。”
張書記自然要立刻將姜萬戶扶起,緊接着回禮,口稱“受不起”“才疏學淺”“雕蟲小技”之類的。之後賓主盡歡,姜思明給他升職加薪送年貨不提。
最終,他留下了一千正兵(包括趙與贏和他殘餘的幾十名騎兵)和三千輔兵在這裡,派心腹大將範泰統領,然後面授機宜,要他“做出侵攻姿態,但穩紮穩打以防禦爲主,若發現戰機,也要果斷抓住”。自己帶了四千多正兵和三千輔兵(又在諸城徵召了一千),前往濰州,準備以濰州爲基地,向東先佔膠水,再取膠州。
當然,接近年關,姜萬戶也沒有那麼不近人情不讓兵士過年,他們在諸城又待了幾天,等到大年初二,才拔營出發。大軍先向西北到達安丘縣,又一路到達了濰州治所北海縣,這一路一百五十里地也是內線行軍,不用擔心賊人襲擾,只用了七天便走完了。
濰州本就是姜家的屬地,姜思明在這裡根基深厚。在本地官僚的協助下,他很快徵集到了大軍所需的糧草,又重金從隔壁的益都府求購了一批庫存軍械。之後徵召了三千輔兵,從六千輔兵中選出一千精壯補入正兵,湊足了正輔各半黃金配比的一萬大軍,也沒來得及操練幾天,便號稱十萬浩浩蕩蕩地向東出發,準備征討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