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9年,5月19日,中央市,五角堡。
“自然不會這麼莽撞的,”陳潛又從文件夾裡取出一大疊紙,放到張正義面前,“如果單獨頒佈這套《破產法》,那無疑是對債主們宣戰,肯定動靜小不了。但是我們可以暗度陳倉,一次頒佈包括刑法和民法在內的一整套法典,把破產法藏在裡面。這麼多法條,一般人看都看不懂,更別說發現破產法的奧秘了。
等到時機成熟,我們再找幾個典型的債務奴出來,幫他們‘破產’。那時候再有人反對,我們就可以指着相關條文說‘看,早就跟你們公示過,當初不反對,現在說什麼呢?’。當然,這只是策略,到底能不能行,還是要看我們到時候的實力的。”
張正義翻了翻那些文件,只見最上面赫然是一個豎排的大標題《東海基本法》,往下一翻,都是些《刑法通則》《民法通則》《合同法》之類的。他隨手翻看着,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哈,你小子,原來是給我打埋伏呢!行啊你們,居然搞了這麼多出來,嗬,連《婚姻法》都有?”
東海商社登陸已經四週年了,但一直沒有完善的成文法,只有少量不成系統的條例。不過在今年之前,他們需要管理的也就是自己的勞工,情況並不複雜,因此簡單的條例也能湊合着用。但到了今年,控制區驟然擴大,再沒有合適的法律就不太合適了。所以,陳潛領銜的“憲政派”,就把他們幾年來精心編撰的一整套法條拿了出來,準備提交給全體大會,作爲東海商社治下的基本法律。
陳潛得意地說:“這可是我們的得意之作。婚姻法不光關係到婚姻,還是影響到社會結構、財產關係、繼承法的重要法律,要知道,新中國頒佈的第一步法律,可就是《婚姻法》呢。”
張正義擺擺手,拿出那部《婚姻法》,說道:“別忘了,我以前是幹刑警的,自然知道這個,你們不會是把後世的婚姻法搬過來了吧?”
陳潛遺憾地搖了搖頭,說道:“我們倒是想,不過畢竟時代不同,照搬過來太過驚世駭俗,如果招來太強的反對力量而實施不下去,那麼進步性也就體現不出來了。我們是以宋朝的《戶婚律》爲基礎,重新編制了一部婚姻法,大體骨架和當前的傳統差不了太多,在此之上儘可能地體現了一夫一妻制和男女平等的思想。”
“一夫一妻?男女平等?”張正義有些驚訝地看着他,“現在的人能接受嗎?”
陳潛說道:“問題不大。中國傳統本來就是一夫一妻的,多那些的是妾,地位比妻差遠了,沒有繼承權,孩子只能喊正妻做母親。而且根據宋律,即使妻死了,妾也不能補位成爲妻的,總之,咳,地位還不如後世的小三呢。我們的新《婚姻法》裡面,刪去了所有關於‘妾’的描述,不承認,不反對,不支持,如果有糾紛,可以參照事實婚姻處理。”
他說到這裡,有些尷尬,猶豫了一會兒,說道:“畢竟我們股東里這麼多女同志,她們是一定不會准許我們納妾的,咳咳。”
張正義理解地笑了一下,陳潛劇烈咳嗽了幾聲,然後繼續說道:“男女平等也是一樣,宋朝對女性的束縛,遠沒有明清那麼嚴重。比如說,夫妻是可以協商離婚的,‘若夫妻不相安諧而和離者,不坐’;妻子在有限的條件下,比如丈夫外出多年不歸,也可以主動提出離婚,‘已成婚而離鄉編管,其妻願離者聽。夫出外三年不歸,亦聽改嫁’。當然,丈夫想離婚,可以引用的條文要多得多,比如著名的‘七出’,總體來說,還是男女不平等的。
我們也不可能一步到位突然就完全平等了,但漸進改良還是可以的。我們儘可能將男女的差異性條款改成了普適性的,比如說上面的離婚,我們就改成了‘一方提出離婚,須證明對方有如下過錯……’等等。還有一條關於退婚的,《戶婚律》裡面,女方退婚,女父要坐牢,而男方退婚,只是不能要回禮金,差別也太大了,我們改成了中立性的描述,即‘一方下聘禮後悔婚,不能要回聘禮,若對方悔婚,需雙倍返還聘禮。’
當然,真正要提升女性地位,還是依賴於女性經濟地位的提升。我們商社內部的男女平等比外界好得多,就是因爲女勞工也有不錯的收入。現在即使新婚姻法在外界推行,短期內也不會也多大改善,百姓們大多還是會按照習俗行事,這只是打個伏筆罷了,以後遇到相關爭端的時候,可以有法可依。”
“有些意思。”張正義點了點頭,又拿起那疊厚厚的文書,掂了一下,“要想把它們在膠州推行,可是件大事啊。”
陳潛看了看他,右拳緊握,說道:“實際上,首席,我不止想讓它在膠州推行,還想讓它推行到寧海州、濰州、密州這些羈縻地區!”
張正義一愣,這目標可真夠遠大的啊:“這些地方,我們連行政機構都建不起來,還想建立司法?”
陳潛舒了口氣,說道:“沒那麼困難。現在各地的司法水平還很低,蒙古人沒有推行自己的法律,官員審案大多還是沿用金朝時期的法律。對於程從傑這樣的地方官來說,審案大部分是刑名師爺做的,具體是援引哪個法條,又不關係到他們的利益,並不會太過關心。我們只要把這套東海法發下去,讓他們看着判就行了,又沒有剝奪他們的審判權,阻力不會很大的。
在此之上,我們再建設一套上訴法院系統,如果原被告對判決不滿,可以上訴。這樣一可以威懾地方官,二可以向基層百姓宣示我們的權威和合法性,把我們的勢力擴張過去。至於當地官員會不會反對,那當然會反對的,但要是什麼事都怕他們反對,那這接連打的幾場仗贏的到底是我們還是他們?!只是侵入一點司法權,又不是要奪去收稅權,他們權衡之下,自然會同意的。”
張正義深思了一會兒,鼓起掌來,說道:“你這個厲害啊。這讓我想起了當年的法蘭西。法國在中世紀前期,也只是個‘司法國’,各地領主自行其是,國王能管到的就是首都周圍那一圈,只是因爲有了統一的法律,權威才擴展出去,專制權力逐漸得到了加強。你是要走這條路啊。”
陳潛撓了撓頭,他還真不知道這個:“其實我想的是,我們商社擴張,擴張的到底是什麼?如果擴張的只是版圖,但光這一個膠州,過了一條大沽河,稅就只能收一半了,再算上各項開支,這樣的擴張真的有意義嗎?
我覺得,人和資本的擴張纔是性價比更高的擴張。若是我們能隨意地從某地區僱傭人力、購買物資並且出售我們的商品,那麼即使這個地區名義上不在我們的控制之下,那我們也是實質性擴張了。槍炮自然是我們的力量之源,但一處處用槍炮打過去,成本太高。我想,用槍炮作爲後盾,在其他地方推行體現了我們意志的法律,爲我們在此地區的行動保駕護航,這纔是適合我們的方式。”
張正義鼓掌道:“深刻!確實該這樣!嗯,這套法律就報給大會吧,就算送不出去,我們自己用也是好的。不過……”
他提起鉛筆來,在《東海基本法》的下面寫了“宋金刑律精要”六個字,說道:“我們可以扯虎皮拉大旗。剛纔你的婚姻法參考宋朝法律的形式就不錯,我看乾脆這樣,你把這些條文,都找一條舊法律中類似的法條出來,沒有就自己編,然後再附上幾個案例,僞裝成傳統的律法。
郭陽他們不是去南邊尋求招安了嗎?也不知道老趙家會給我們個什麼將軍還是校尉的,總之可以趁機狐假虎威一番。畢竟現在人的心裡,皇帝的權威還是頂天大的,我們暫時無法改變,只好先借來用用了,這樣推廣起來也容易些。”
“行……吧。”陳潛聽到這個要求,感到一陣頭疼,不過確實也有些道理。但隨即他又想到了什麼,說道:“不是,首席,咱現在都跟姜家和李璮和談了,再打宋旗,還合適嗎?”
陳潛有點哭笑不得:“說不定趙官家見了我們那兩個塑料瓶,龍顏大悅,一下子封了個什麼,什麼,誒我對宋朝官制不熟,反正就是封了個大官,逼我們跟李璮鬧呢?”
張正義擺擺手:“別想這麼美了,老趙家要是這麼大方,還至於被趕到杭州去?我看撐死封個膠州知州一類的。不用管他,我們做好自己的就行。對了,國慶的《田頃法》,我看完全就可以加進你這一套體系裡嘛,跟繼承法、合同法什麼的放一起,有個甜棗,民衆接受起來也容易些。”
陳潛收拾好東西,說道:“行,我找人加班修改,這個月大會多扔幾個重磅炸彈上去,嚇死他們。首席,你可得幫我造勢啊!”
“知道了!我看你這麼多東西,大會逐條審批下來,沒幾個月是搞不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