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9年,7月19日,中央市,五角堡。
一間密不透風的小屋中,張正義“啪”的一聲打響火石,點燃了一盞小油燈,然後舉着它坐到了一張小桌前,將油燈放到了桌子上。
昏暗的燈光,映出小桌對面一張年輕而侷促的臉。
張正義一敲桌子,問道:“姓名?”
“嗯?”對面的年輕人先是一疑惑,然後趕緊說道:“回……回官人,俺叫李千福!”
張正義冷冷地看着他,然後厲聲喝道:“李千福?我看是假名吧!”
年輕人立刻慌亂地說道:“不是,不是,怎麼能是假名呢?俺,俺以前是叫李二狗,但現在東家給改了這個名,這就是真名,不是假名啊!”
張正義擺擺手,道:“我才懶得管你叫什麼,說,來登州是幹什麼的?是不是來刺探軍情的?”
李千福似乎要哭出來了:“官人,俺就是俺東家聽說登州北貨便宜,派俺過來進貨來的,老老實實做買賣,蓬萊城都沒出幾次,哪知道什麼軍情啊?”
張正義用力一拍桌子,大聲說道:“胡說,你從膠州過來,又長這麼壯實,不是刺探軍情的密諜是什麼?來人,大刑伺候,看他招不招!”
李千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道:“冤枉啊,俺就是吃得多了點,幹活多了點,怎麼就成密諜了呢?冤哪……”
張正義觀察了一會兒他的表現,突然笑了出來,說道:“行了,別演了,這就過關了,”然後掏了一張手帕遞了過去,“擦擦鼻涕吧!”
李千福瞬間破涕爲笑,接過手帕擦了擦,說道:“怎麼樣,東家,我演得還不錯吧?”
張正義搖了搖頭,說道:“浮誇了點,不過實戰的時候有這表現也行了。放心吧,你又不是真的密探,只需要蒐集公開渠道的信息,這些基本不會用上的。”
李千福笑道:“您常說的,有備無患嘛。”
“行了,”張正義拉開了窗簾,隔壁屋子的亮光通過空窗口透了進來,雖不強,也足以將這件小屋照亮,這時才能看到,商務部的史若雲和勞工部的李如南也在這間小屋裡,“記住,你只是個去收購山貨的即墨商人,也不用刻意裝作不知道我們商社,知道該知道的就行,有人問的話,隨便說無所謂。也不需要去刺探什麼秘密軍情,嗯,或者說,是不準去做這種有暴露風險的事情,只要做好採集工作,定期把信息彙報回來就行了!”
李千福立刻站起來行了個軍禮:“明白!”
張正義不耐煩地揮揮手說:“好了好了,以後在有光的時候不要行禮,偷偷出去吧,別被人注意到了。”
李千福嘿嘿一笑,然後走了出去。
等他走遠,之前一直在靜靜圍觀的史若雲咂舌道:“嘖嘖,首席,不就是個信息採集員嗎?用這麼咋咋呼呼的嗎?”
李如南也笑道:“我還真以爲你要搞什麼特務工作呢,其實這些活,普通商人不一樣能做?”
張正義把桌上的小油燈掐滅,伸了個懶腰,說道:“就算只做公開渠道的活,也得至少準備兩條線,商人是明明線,他們就是暗明線。現在先教些基礎知識,以後看錶現,說不定也能培養出真正的特工出來,有備無患啊。”
情報工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目前信息流動緩慢,東海商社對周邊地區的情況可謂兩眼一抹黑,發生了什麼事得過了許久才能知道。就說最近的事,當初姜思恭對付東海商社,事前東海人就一無所知,差點被打了個悶葫蘆,實在是運氣夠好纔將將獲得了一些警告。
但就是這一點點警告,事中也發揮了巨大作用,由此可見情報的重要性。
因此,建設商社自己的情報力量,蒐集各方信息,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事。只是這事重要大家都知道,但該怎麼做、由誰做,都沒有頭緒,所以一直只停留在口頭上,沒有真正落實。
而此次建立起情報系統的契機,起源於一次機構簡化。
東海商社控制了整個膠州之後,財政部作爲大管家,當仁不讓地負擔起了統計新控制區人口、土地、商業等各方面信息的責任,成立了一個小組,調撥了不少人口去調查。而商務部擔負着收稅的重任,同樣也有必要對稅基有清楚的瞭解,所以也設立了一個機構去清查信息。
這兩套系統本來沒產生什麼問題,但全體大會例行審議的時候,卻發現這兩個小組職能重疊,屬於管委會的失誤,責令整改。
於是兩個部一商議,就把人手合併,搞了個統計組出來,結果報到張正義那裡的時候,他卻敏銳地發現,這不是個搞情報的好架子嘛!
自古統計與情報不分家。與諜戰劇所表現的特工文武雙全、潛入敵方內部大展神威,與敵人鬥智鬥勇獲取機密情報的情況不同,實際上大部分情報都是通過公開渠道分析得出的。從對方公佈的各種統計數據中甄別出真相,從對方的各種新聞中看出各種蛛絲馬跡,從對方金融系統和物價的波動中分析生產狀況,這纔是情報系統的大部分工作。
當然,這年頭沒什麼傳媒系統,這種玩法肯定是做不了的,但是蒐集公開情報的思路卻是不會變的。張正義親自下手,把統計組重新整合了一遍,又從義勇旅和其他部門挖了一些人過來,也確定了未來一段時間情報工作的主要任務:用統計來梳理情報。
派往外地的統計組成員,以商業活動爲掩護,實際上卻是在統計當地的各種信息。或者說,他們本來就只是普通商業人員,只不過行商的同時順便填幾張表格罷了。他們收集的信息,包括人口、常見物價、氣候災害、市場活躍程度、駐軍的大致數量、官員信息和市面流傳的小道消息等等,都是市面上誰都知道的東西,就算明着打聽也不會有人覺得不對,幾乎不會引起官府的注意。
這些信息單看起來不會有什麼起眼的,但彙總出來,卻能看出相當多的情報。比如說,某地附近無災無旱,糧價和鐵價卻突然上漲,這是不是說明有軍事動員的跡象呢?如果統計的範圍夠廣、精度夠高,甚至能從數據中分析出軍隊調動的方向和意圖來。
當然,對內來說,這個道理也是成立的。實際上,統計組大部分人力還是用在了膠州範圍內,力求在今年內將數據的統計範圍覆蓋到村。
除了統合部直屬的統計組,軍委會也開始嘗試組建自己的情報力量。不過他們側重的方向是地形測繪,以光報系統的通信兵爲基礎,調撥了一批偵察兵幫忙,成立了一個臨時的信息連,從中央塔開始,向周圍開展大地測量工作。這個計劃意義重大,不過現在測量手段還比較粗糙,商社也不準備立刻投入大量資源,只是做個種子先練練手。
此外,各部門外派的人員,也都擔起了收集信息的“兼職”,一人發了一張表,讓他們按時填寫、定期彙總。其實他們也不清楚自己在幹什麼,只是上面這麼安排就照着做唄,還以爲是市場調查呢。這些“兼職情報員”的數量可比統計組的外派人員多多了,實際上他們纔是真正的主力,統計組只是當作節點在用。
張正義感覺今天做了件大事,心情不錯,轉身向李如南問道:“南姐,頃田法推進的如何了?社會反應如何?”
頃田法是個大工程,一個部門難以統籌,因此成立了囊括多個部門的土地改革工作組,勞工部自然也當仁不讓。張正義自己這幾天在忙統計組的事,反而做了甩手掌櫃,只看例行報告,對細節瞭解得不多。
李如南嘆了一口氣,說道:“倒確實是挺受歡迎的,分到田的那些都挺高興,來做工和報名參軍的也明顯增長了。不過……反響最強烈的還是城陽-即墨這一片,再往西點,也就是在城裡有人談論談論,鄉間恐怕知道的還不多。”
張正義皺了皺眉頭:“嘖,宣傳工作跟不上啊,是不是得成立個宣傳部門專管這個?辦個報紙、搞個樣板戲什麼的?”
李如南提醒道:“這是文化部的職責。”
張正義一拍額頭,說道:“還真是,不過文化部最近忙着擴招,真沒什麼空閒的人力……算了,最近忙不迭,下個月再說吧,先放點風出去,看誰有興趣自己去領。對了,已經分到田的那些,安置得還好?”
李如南苦着臉說:“說起這個我就頭疼。唉,爲分配的事扯皮總算扯完了,百多戶都分到具體公社地頭了。現在的問題是大部分頃田戶仍然呆在舊家,不願意往新家搬。這倒也不怪他們,畢竟新家一片荒地,怎麼搬呢?哈,真是吃力不討好,砸了不少錢進去,還少收了稅。”
張正義倒是很樂觀,說道:“萬事開頭難嘛,這陣子挺過去,到了明年,就該豐收了。等這批體現了效果,下一步就該邁大點,每年發個一千套出去,把現在的老兵和老勞工都安置完,過後纔有餘力安置退伍的義務兵。”
李如南一副爲難的表情:“還是很困難。其實開荒什麼的倒不算難處,他們怎麼說也是幾十年的農民了,比我們還懂。真正的難處是住所,他們在頃田附近沒住所,怎麼耕種生活?我們不可能什麼都幫他們幹了,總不能送地送農具,又送了套祠堂,最後還要負責給每家建套別墅吧?但是沒住所,就沒法就近種地;沒法種地,就不會有多少積蓄;沒積蓄,就更蓋不起房子了,這是個死循環啊。今年還好些,就一百多戶,我們把祠堂附近的公用建築先借給他們用就是了,但明年真要再分出去一千戶的話,怎麼辦呢?”
張正義皺着眉頭說道:“這麼麻煩啊。要是給每家蓋上一間小屋,這得耗多少人力……嗯,把義勇旅撥過去幫忙怎麼樣?反正也是給他們自己蓋房子,應該不會有意見的。建設部人不夠,就讓他們撥一批建材過去,反正輪窯燒起來快,再派幾個工程師指導,讓村民自己也搭把手,應該能解決不少問題吧?”
李如南立刻表示了反對:“這得佔用不少訓練時間!你這麼用,還不如當初直接擴大鐵道隊呢。”
張正義笑道:“嘿,這也是個辦法,不如明年增加五百義務役給鐵道隊?”
“咳!”史若雲聽了半天,此時插嘴道:“我倒是有個辦法。建設部供應建材不是沒問題嗎?那就讓他們直接賣建材唄。民間也有不少泥瓦匠之類的,有些還給我們做過包工頭呢。就讓頃田戶自己買建材回去,然後請泥瓦匠建個一兩間房,規格也不用太高,有個落腳地就行,能用幾個錢啊。再用木籬笆圍個小院出來,不就是不錯的鄉間住所了?等過兩年生活好了,他們自己就有財力擴建了。別老什麼事都想我們自己解決,人家辦法多着去呢。”
李如南仍有疑問:“可是……再怎麼省,就算只蓋間小屋,材料加工錢,總得有十貫了吧?對於現在這些家庭,也不是筆小錢啊。”
史若雲不在意地道:“嗨,再怎麼窮,幾貫錢總是拿得出來的。實在不行,親戚朋友一借不就行了?……對了!”
說到借錢,她突然眼前一亮:“儲蓄所不是有好好幾千萬(文)個人存款了嗎?閒着也是閒着,拿出去給頃田戶做住房貸款啊!他們有這一百畝地,四圃輪作,總是有穩定收入的中產階級了吧?放款不用擔心賴賬,順便還能帶動本地就業,多好的事兒啊!嘿嘿,地產經濟,一抓就靈啊。”
李如南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說什麼好。
張正義哈哈大笑道:“這辦法好,就這麼辦吧。行,不管怎麼說,離下一批還有至少半年呢,一邊做一邊看,這邊先告一段落,順其自然吧。準備準備,下階段就要給兩軍授銜了。對了,南邊那幾個怎麼還沒回來?陸軍都急了,但海軍說要等鄭林回來再授銜,再不回來就八月了,不會是出什麼事了吧?”
其中一人便是郭陽,他擡起頭來,笑眯眯地看了看碼頭上的冬至號,轉身指着它對另兩人說道:“莊使,宋瑞,這便是我們的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