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3年,11月27日,大雪30日,羅衛港。
狄柳蔭僱了王叻作爲嚮導,在城裡隨意逛了一會兒,找到一處不甚起眼的印度店鋪,走了進去。
這家店鋪以石爲基,墊高了厚厚一層,上面又用木頭搭了個兩層矮樓,牆外裝飾了一些印度風格的繪畫和木雕,門口展示着一些香料、印度工藝品還有刀劍之類的東西,看起來像是個雜貨鋪。但是門口還豎着一根木杆,上掛一面寫着“敞收唐貨”的布幡,與店鋪風格格格不入,看上去應該是請唐人寫的。
店老闆是一個留着大鬍子、纏着綢布的印度中年男子。剛纔他站在門口,一見狄柳蔭等人過來,就熱情地招呼道“幸會~幸會~”,弄得狄柳蔭還以爲他會漢語,就跟着走了進去。沒想到原來他就只會幾個簡單的漢語詞,別的一竅不通。
但果然本地人是自有貿易方法的,狄柳蔭在王叻的指引下,進了屋內與老闆在一張小方桌前對坐了下來,然後老闆取來一個檀木匣子,放在桌子上打了開來。裡面分了兩個格子,大的那個裡面滿滿的都是圓形方孔銅錢,另一個小格裝了一些圓形實心的銀幣。
“這是什麼意思?”狄柳蔭轉頭問向王叻。
王叻答道:“這是當地人用來談價的法子。賣方出示貨物,買方數出些錢來表示出價,那些白的是天竺人用的銀錢,在這邊一枚通兌宋錢一千。”
狄柳蔭大概明白了,看來宋錢在這邊的通行度很高啊。他對老闆示意後,從匣子裡取了幾枚錢幣看了起來。銅錢既有近年的淳祐通寶,也有早些年間的紹興通寶;而那枚銀幣制作相當粗糙,形狀扭曲、圖案簡陋、成色也一般,但是重量足有二十多克,比東海聯儲局預備發行的銀元還重了一倍以上。這麼大一塊銀幣,與銅錢的匯率卻只是1:1000,看來在羅衛即使只運錢來套購白銀,也是件不錯的買賣啊。
狄柳蔭心裡有了底,將錢幣放回匣子內,對老闆做了個揖,然後喊水兵把自己帶來的一批樣品擡了進來。
他先從中取出一塊手絹大小的中品江南絲綢,放在了桌子上。老闆雙手合十回了個禮,然後拿起綢布來看了看,很快做出了判斷,將綢平鋪回桌面上,從匣子中數出四枚銀幣,又抓幾把銅錢放在了綢布上。
狄柳蔭看了一下,銅錢差不多有二百枚,那麼這麼算的話,以本地匯率就是4200錢,也就是5.5貫的樣子。如果把銀幣帶回去,那麼賺的會更多些,但是……
“等等,”狄柳蔭又看向了王叻,“他這是用什麼爲單位……我是說他出的是幾尺綢布的錢?”
王叻答道:“本地慣例,如果是絲綢布匹的話,按中土的規矩論匹;貴重的東西論斤兩;大宗的東西比如香料之類的,按本地規矩論‘桶’,一桶差不多是八斗。其餘的不常見的,就看你拿出來多少是多少。”
既然如此,這絲綢的利潤也並不高,甚至並沒有比販去本土高多少。狄柳蔭想了想,除了老闆故意壓價的因素,這大概是因爲印度人自己也能產絲織品,有競爭的情況下價格自然不會太高。那既然如此,絲綢還是留着賣給阿拉伯人吧,於是他擺手把錢放回匣子中,把絲綢撤下,又擺了一件素色的瓷盤上來。
瓷盤裝飾很少,但勝在薄且大,這樣一件簡單的瓷器在中國的採購價不過百多文,然而在海外卻是硬通貨般的特產。果然,老闆一見瓷器,稍微看了一下,便給了一個一枚銀幣多的高價。
狄柳蔭對這個價格比較滿意,但還是又抓了一枚銀幣放到盤子上,以示討價。老闆自然不會這麼輕易地讓步,把新的銀幣撥了開來,但又抓了一小撮銅錢放上去。如此這般,翻來覆去,最後以一銀又六百五十銅的價格成交。
“那麼,嗯,這個價格定下了,然後怎麼達成交易呢?”狄柳蔭又問向了王叻。
王叻朝老闆講了一個單詞,發音類似於“出亮”,然後老闆便起身拿了一塊方形的小木板過來。
木板上部畫着兩行符號,第一行是十個簡單而奇怪的符號,其中有一些看着很眼熟,而第二行則是漢字數字零至九,與上面的符號一一對應。狄柳蔭立刻明白過來,上面那行符號應該就是阿拉伯數字的原型印度數字了,它的寫法與後世通行的數字符號並不相同,但書寫系統和計算原理應該是一致的。
稍後,老闆取了一小塊掉粉的石頭過來,在木板上畫了一道,然後遞給了狄柳蔭。這時王叻適時地講解道:“公子請把您要出貨的數量寫上去,只是這本地規矩,數字寫法與常不同,頗類算籌,十八寫作‘一八’,一百寫作‘一零零’,三百四十七寫作‘三四七’,雖簡陋倒也方便。”
果然是阿拉伯數字的寫法,狄柳蔭立刻深刻地理解了,說不定比王叻和這個印度老闆理解地更深刻。他立刻拿起粉筆,也不寫漢字,直接照着上面的印度數字符號,描下了“250”這個數字,也就是表示他會出售這個數量的瓷盤。其實船上的瓷器數量遠超這個數字,但初次見面,狄柳蔭當然不會一次全把東西在這裡賣掉,誰知道別家店給的價會不會更高呢?先賣個幾箱,就當交個朋友吧。
老闆對這個唐人的“悟性”很是驚訝,隨即笑着雙手合十表示交易愉快。當然交易這還沒結束,兩人又試探起了其他東西的價格。
狄柳蔭取出一些剩餘的茶葉,老闆給的價格比預想的要好一些,但是收購量不大,狄柳蔭又拿出了幾件成套的瓷器茶具,將茶葉搭售了出去。
他還帶來一些東海產的棉布,但是賣不上價,反而老闆自己拿出來幾塊印度棉布的樣品,品質比他帶來的更好,價格卻還便宜不少,令他甚至都忍不住想買上一點了。倒是所剩不多的北方毛皮被老闆看中了,出了一個相當高的價格,也不知道他們在這熱帶要毛皮幹嘛?可能真是有錢燒的吧。
他又取出一些其他東海特產,比如刀具、玻璃、白糖等。老闆看了這些東西非常驚訝,不但是因爲這些東西品質精良,更是因爲他之前從未見過有唐商帶過這樣的商品過來。但也是因爲初次見到,沒有過往價格可供參考,所以老闆猶豫了半天,纔給出了報價。
報價並不高,甚至相比這些商品在江南的售價還低一些,因爲這些商品在印度也是有競爭者的。印度一向出產優質鋼材,據說已經發展出了坩堝鍊鋼法,也就是著名的烏茲鋼,甚至還遠銷中國,所謂的“鑌鐵”其實就是印度鋼材。東海鋼只是勝在成本低,論品質,並不比印度鋼強多少。玻璃印度也是能自產的,而蔗糖更是起源於那裡,所以這些東海商品雖然品質比同類的印度貨強不少,但也不足以讓老闆給出一個過於豐厚的高價。
狄柳蔭對此其實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在上面的商品碰壁之後,又很自信地掏出一個小瓶子,即使對方聽不懂,也忍不住說道:“這個一定能行!”
他當着老闆的面,打開小瓶子,又取出隨身的筷子,從裡面挑了一點放到嘴裡嘗一下以示無毒,然後把小瓶子全推給了老闆。
老闆將信將疑地看着瓶子裡紅色的粉末,用右手沾了一點,放到嘴裡嚐了一下,隨即就露出了精彩的表情,很快忍不住又沾了更多吃了下去,最後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果然印度人也抵擋不住辣椒的魅力啊!
小瓶子沒多少容量,只是試用裝,狄柳蔭又拿出一個大號的600g瓶裝版,看了看匣子裡面,直接掏了十枚銀幣出來。老闆沒再還價,直接痛快地答應了——這生意做得才爽快啊!
當然,有買有賣纔是交易,而且你只賣不買的話,很多時候對方都沒有足夠的現金付給你。狄柳蔭賣出了一部分貨物之後,又就地在老闆的店裡選購了一些商品,主要是本地和印度盛產的香料,棉布也買了一些,還有本地出產的廉價錫。
見到有金屬錫出售,狄柳蔭又想起了什麼,喊人取了一個大盒子,從中取出一些樣品,一件件展示給老闆看。
這裡面主要是各類金屬和礦石,都是東海商社所需要的工業原料。這也是東海貿易的傳統了,每到一地,總要看看有沒有這些東西出售,好滿足本土的需要,同時也能平衡貿易。
“loha?”老闆拿着一塊鐵礦石,仔細看了一下,嘴裡疑惑地蹦出一個單詞,然後指了指桌上之前拿出來的一把鐵刀,似乎是在詢問的樣子。
“就是鐵沒錯。”狄柳蔭點頭表示了肯定。雖然兩個文明點頭所表示的意思截然相反,但老闆還是理解了這一點,然後從匣中取出了幾枚銅幣表示報價。
狄柳蔭笑了一下,居然還真能搞到鐵礦,這老闆真是神通廣大啊!
於是兩人交易愉快。由於牽扯的貨物量不大,所以老闆當即起身,喊了一堆家僕出來,推着小車就跟着狄柳蔭等人回了碼頭,完成了這次的交易。
之後,狄柳蔭又贈給他一個紀念品,是請東海瓷窯燒製的一塊小瓷牌,上有小孔可以穿繩子掛起來,中央嵌了一塊綠色玻璃,上面雕了簡單的辣土豆圖案,成本不高,但看上去很精緻,正適合饋贈親友。
狄柳蔭對這個老闆還算比較滿意,至少人夠痛快,至於價格高點低點那倒關係不大。他決定再去逛逛,如果沒有更好的就回頭再來找他做筆大的。
逛着逛着,他又找到了一家唐商的店鋪,老闆祖上是廣州人。他倆交流起來就容易多了,就算口音還是不通,筆談也是能成事的。不過這個同胞給的價格也沒比印度老闆更優惠些,狄柳蔭正想跟他舌戰一番,門外卻突然騷亂了起來,然後就傳來了尖銳的鑼鼓聲。
老闆和王叻勃然色變,同時往外望去。狄柳蔭雖然初來乍到,但也知道肯定發生了什麼大事,於是立刻朝王叻問道:“這是怎麼了?”
王叻臉色蒼白,說道:“敵襲!有強人來了,羅隆王對付不了,大事不好!公子,我要回去族裡了,你也趕緊回船上,趕緊逃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