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5月4日,中央市,管委會大員。
在上交了簽好字的宣言後,縣代表們活躍了起來。
此時他們尚未意識到今天的會議將具有多麼重大的歷史意義,只覺得是幫東家們捧個場而已。既然是捧場,那麼只籤個字也沒什麼意思啊,所以簽完字後,他們就接二連三拍起馬屁來。
“早就聽南來的宋人抱怨過,那賈似道罪惡滔天,惹得百姓怨聲載道,沒想到竟大膽至此,敢犯我東海國天威,也果然是該好好教訓教訓他。”
“可惜這奸相如此狡猾,居然給他跑了。我看爲免反覆,我東海軍還是要在臨安常駐才行啊。”
“何止呢,天下共主之位有德者居之,趙氏也享國三百年了,南宋一朝腐朽不堪,根本當不起抵禦蠻夷入侵的重任,我看,便該……”
“對對對,便該取而代之!”
話題進行到這裡,場面就熱鬧了。代表們或許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或許是野心膨脹——要是改朝換代了,在座的各位是不是也能分潤一點呢?——總之將話題推進到了一個危險的方向。
看着他們七嘴八舌出謀獻策的樣子,鄭紹明一時竟插不上嘴,只得無奈地看着他們。但過了一會兒見他們始終沒有停嘴的樣子,他也忍不住了,直接用驚堂木拍了一下,然後大聲說道:“諸位,我們與他們是不一樣的!”
這下子不光代表們,後面的幾個股東都向他投去了驚訝的目光。
鄭紹明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然後繼續說道:“我知道大家熱情很高,對我軍在南方的行動很支持,甚至還有人希望要更進一步的。但是,我們與他們是不一樣的。
現在有本流行小說叫《三國演義》,開篇一句話就是‘話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句話想必很多人認同吧。從歷史上來看,確實是這樣的,如果歷史還那麼走下去,可能也繼續是這樣的。然而,這種分而又合的循環,到底留下了什麼?諸位二十年前的生活,與書中所描述的三國時期有很大區別嗎?持續千年的這種無聊重複,所帶來的社會進步平淡無奇,甚至還有退步——漢末隨意一家諸侯都能壓着蠻夷打,如今偌大一個大宋朝卻多年被幾萬蠻夷壓着打,這可真是辱沒先人啊!
說到底,這是爲什麼,宋代的兵器難道比漢代差嗎,人口難道比漢代少麼?都不是,相反,還要遠遠強於那時候。究其根本,是因爲三國之時軍隊是國力之本,自然越精越強越好,而宋代是一家一姓之朝,軍隊反倒是皇權的威脅,因此只能由朝廷中樞來掌握,提防武將如防賊。這樣的朝廷,怎麼能練出強悍的軍隊出來?開國之時兵精將足,尚能堅挺一陣子,等百年後腐朽墮落了,便只能便宜蠻夷了。”
他說完這麼一段話,代表們頓時震驚了,首席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鐵了心要做割據一方的諸侯了?
鄭紹明也說到了興頭上,沒在意他們詫異的目光,喝了口茶繼續說道:“當然,我不是說分就比合好。不管是漢末、晉末還是唐末,軍閥割據相互征伐,都造成了慘無人道的重大傷亡,那可真是……你們讀史都比我多,我就不賣弄了。而且不是說軍閥就一定強,不還是出了石敬瑭這樣的敗類嗎?
也正是因爲殺來殺去鬧出那麼多慘痛教訓,宋朝建立之後才立了諸多崇文抑武的弊政,實在是亂世殺怕了。
某種意義上,這樣的模式確實達到了上下都想要的效果,皇帝得到了至高無上的權威,而民衆的負擔也相對減輕——不管怎麼說,大部分時候都是天高皇帝遠,上交給朝廷的稅賦就一點點,給本地老爺們的纔是大頭,好死不如賴活着。”
說到這裡,代表們都臉上一紅,心中一驚。這莫不是首席敲打他們?
鄭紹明卻不管他們的心思,繼續說道:“但對於皇權來說,維持自己的統治終究比發展民生重要,因爲外敵在大部分時候都無法真正威脅皇位,而內部的敵人才真正有可能取而代之,所以必須壓制潛在的競爭者才行,這便是弱民之策了。這不是好皇帝壞皇帝的事,而是作爲一個最高統治者必然的選擇。而一旦他們做出了這樣的選擇,他們就必然會壓制民間的發展。現在的宋朝可能還只是崇文抑武,但如果以後有了更強大的王朝,說不定連出遊、經商、航海都給禁了呢!
在座各位,有誰不喜歡錢嗎?但是你們錢一多,不就起了心思,想着鼓動我們造反了麼……哈哈哈,開個玩笑而已。但是今天你們支持我們,是因爲我們待你們比宋、金、元都好得多,允許你們參政議政並且自由賺錢。可你們就不擔心,萬一有一天我們掃清了所有敵手之後,轉回頭來再把你們的東西都搶走?”
乖乖,這話可就誅心了,代表們一下子呆若木雞,這該怎麼回答纔好?
後面的王同彩也急了,這傢伙沒喝多吧,都說什麼呢?連忙給他使眼色,但無耐鄭紹明背對着她,根本看不見。
鄭紹明是越說越進入了角色,這時候又揮舞着拳頭道:“當然,我肯定不會這麼做的,下屆管委會,下下屆,估計也不會,可再後面……就未必了。這並非說我們忘恩負義了,而是在權力的誘惑下,恩義算個屁啊!
如果我們就這麼簡單取宋而代,那麼會有什麼改變嗎?無非是又增添了一個循環而已。幾百年後,我們的後人再次腐朽,被新興勢力取而代之,而他們也沒好到哪去……實際上,再怎麼分分合合,被統治者始終是任憑擺佈的奴隸,只不過主子不同罷了。”
說到這裡,在衆人震驚的目光中,鄭紹明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中氣十足地吼了出來:“但是,不該是這樣!
我期盼的華夏,不該是一個在皇權之下陷入沉淪的國家,而應該是一個文明、智慧、強大的國家,每個人都能在最大程度上發揮自己的才能的國家,是任何外敵都爲之膽寒的國家!
我們當然期望建立一個全新的國家,但這個國家將是一個與舊時代完全不同的國家,並非基於奴役而生,而是基於每個人的力量而生!
既然我們都認同大一統的珍貴,既然我們都是大一統的受益者,那麼我們就不應該把大一統的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而應當出於我們的意志去完成這個大一統,去建立一個屬於我們的國家!
我們之所以是這個國家的人,是因爲我們都具有共同的文化,我們都認同和平的珍貴,我們彼此願意放下紛爭共同作伴,我們出於自由的意願而選擇彼此協作,捍衛華夏文明。
我們之所以是這個國家的人,是因爲我們認識到,無謂的紛爭只會導致生命和財富的浪費,而聯合起來,擁抱統一的文字、法律和標準,使得公民和物資自由流通,集中力量保護國防並修建基礎設施,團結一致向外探索,維護正義與進步,這纔會使我們每個人都獲得更大的利益!
如果將來真的有一天,我們一統華夏,新誕生的也將是一個基於民族與共同意志而生的國家,而非是歷史的又一次重複!”
……
會後,代表們帶着巨大的震撼離開了會場,而這一震撼的情報會借他們的口和發達的傳媒系統迅速傳遍整個東海國、關稅同盟乃至整個中華地區,未來的影響尚不可完全預料。
而會場內,剛剛發表了一通酣暢淋漓的演說的鄭紹明則陷入了同僚們的批鬥之中。
“首席!”趙浩初怒目瞪着他,“你這是嚴重違反了紀律!大會還沒對新體制做出任何決定呢,你怎麼就出於你個人的想法先斬後奏了?”
鄭紹明還沒說話,王同彩就笑着圓場了:“我看也挺好麼,這可是很多人的共同想法嘛。而且首席這麼慷慨激昂一通,也把今天的主題給補足了——之前籤那份宣言,只能說有了‘名分’,而把我們的理念宣揚出去,這才叫‘大義’啊!”
趙浩初還是皺着眉:“但不管怎麼說,還是有些過分。說實話,這些東西在大會裡也吵吵好幾年了,各方意見僵持不下。首席,我不是說別的,關鍵今年又是選舉年,你這麼一搞,肯定很多人不爽……咱東海歷史上還沒一個只任一屆的首席呢。”
“行了。”鄭紹明擺擺手,眼神前所未有的堅定,“我從稀裡糊塗當了這個首席以來,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方向問題,再怎麼吵也是吵不出個結果來的,這從來不是多數票能解決的問題,必須有人進行強力的推動才行。半個月前的臨安事變差點把我打暈了,但現在,我的外交路線已經完全清晰了。我們不可能永遠呆在這個小角落裡,但也不能無意義地重複歷史,我們的使命便是爲華夏開創一個全新而偉大的未來。從現在開始,我將爲這個目標而奮鬥,我將努力說服全體大會。如果不行,那就說明我們這些人僅限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