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說出你的姓名、年齡、職級和工作部門。
吳方,四十二歲,一級懲教助理。在懲教署押解及支援組工作。——請你講違一下今天,即是一九九七年六月六日星期五,早上的工作情況。
今早十點左右,我收到上級指示,要押送一名男性囚犯到瑪麗醫院進行檢查。該名囚犯編號二四一一三八,叫石本添,於赤柱監獄服刑。我和二級懲教助理施永康負責看管押運,救護車於十點零五分出發,十點三十五分到達瑪麗醫院。
——只有你們兩名懲教人員負責押送?
是的。—以石本添的犯罪紀錄來看,他是個危險人物,爲什麼沒有要求警方協助?
二四一一三八號囚犯在獄中行爲良好,多年來沒有任何犯事紀錄,在獄中更積極參與更生活動,獲得多次表揚。當值的懲教主任認爲他只要用一般的押解程式就可以。
——在瑪麗醫院發生什麼事?
二四一三一八號囚犯被送到急症室後,經救護分流站初步診斷,列爲非緊急類別,於大堂左方等待,我和施永康在旁戒備。等候期間他仍不斷聲稱腹痛,在十點五十分左右,他要求上廁所大解。我和施永康商量後,決定押送囚犯到二樓的洗手間。
——爲什麼不使用一樓大堂的廁所?
今早急症室候診病人極多,洗手間不斷有市民出入,我們不想影響其他人,所以選擇二樓的洗手間,爲了防止囚犯在候診期間與一般人接觸,我們都會嚴格看管,犯人要如廁,就要先清空洗手間,確保室內沒有其他人,以及沒有可以被囚犯拿來當武器的雜物。
——你們到二樓後,有檢查過洗手間嗎?
有。二樓是醫務社會服務部,人很少,我們選擇了東翼梯間的廁所。那個洗手間只有三個廁格,施永康在門外看守囚犯,我就逐一檢查。洗手間裡有兩個玻璃瓶和一個拖把,我認爲那有機會被當作武器,所以特意移走:另外我亦確認過三個廁格沒有人。接近門口的廁格門被掩上,上面貼著“修理中”的告示,我亦有推開,確定裡面沒有人或可疑物品。
——窗戶呢?當時你沒有考患到犯人有可能從窗口逃走嗎?
嗯……我有考慮過。所以我們已經有采取對應的措施防止囚犯利用窗戶逃走,只是……那些措施失效了。
——什麼措施?
我檢查完洗手間後,跟施永康一起押解囚犯進洗手間。當時我站在已關好的窗戶前,而施永康站在囚犯身後,囚犯沒機會擺脫我們跳窗逃走。囚犯表示戴着手銬無法如廁,施永康就解開囚犯的左手手銬,扣在馬桶旁的抉手上,那是爲行動不便的病人安裝的扶手。我容許囚犯半掩廁格的門,我就站在廁格外,確保沒有異樣,而施永康則守在洗手間外,阻止任何人進入。
——那石本添如何逃脫的?
囚犯進入廁格後一分鐘左右,我聽到洗手間外傳來吵鬧聲,爭吵一直持續著,我確認了囚犯仍鎖在扶手後,就到外面支援。一名長髮男子跟施永康發生爭執,他似乎因爲我們禁止他人使用洗手間而大發雷霍。他指責我們沒有權利妨礙他使用洗手間,還想硬關,我們就出手阻止。我喝止對方,並指我們正在執行職務,可以控告他妨礙罪,他才停手,一邊咒罵一邊從梯間離去。這段時間不到一分鐘,但當我回到洗手間時,就發現二四一二三八號囚犯已經解開手銬,逃離現場。
——請你詳細說明。
我回到洗手間內,首先看到的就是門打開了、空空如也的廁格,然後是敞開的窗戶,以及窗前地上的手銬。我連忙奔到窗前,就看到囚犯往遠處一輛白色汽車跑過去。我於是向着窗外大叫示警,不過囚犯沒有理會,附近亦沒有警員或醫院警衛,施永康聽到我的叫喊,衝進洗手間,見狀就攀上窗緣,叫我從樓梯追趕,他扶著窗邊跳到外面。我衝出洗手間,沿着樓梯跑到一樓,可是走到大樓外面時,汽車已經離開,施永康站在車道的遠處,似乎他追了一段,但徒勞無功。—你之後做了什麼?
我連忙用對講機向上級報告,並且詢問守大門的警衛,查問汽車的車牌。—爲什麼你會離開監視石本添的位置,讓他有機可乘?
我……我一時大意。我離開時曾確認他仍扣着手銬,在押送前亦搜過身,確保他身上沒有收藏任何可以用來開鎖的工具:他就是能夠抓住我鬆懈的一剎那,在數十秒聞解開手銬再跳窗逃走,我完全沒有考意到他有這樣的判斷力和體力……——這根髮夾是在現場發現的,石本添很可能是利用它來打開手銬。請問你有沒有印象?沒有,完全沒有。我肯定他身上沒有藏這東西,押送他之前,就連他口腔裡也檢查過。——那麼,這髮夾應該是在廁格內他拾到的吧?
我……我不知道。我有檢查過那個廁格,當時我沒察覺任何異樣。
——石本添在押送期間,有沒有可疑之處?
現在回想,他腹痛是裝出來吧,這麼說他的行爲一直很可疑,但撇開這點不提,我完全沒有留意今早的任務有何異常特別,就連在候診期間,都沒有人走近囚犯,或是跟他有眼神接觸。
*
——請說出你的姓名、年齡、職級和工作部門。
我、我叫施永康,今年二十五歲,在押解及支援組工作……
——你的職級是?
二級懲教助理。
——請你講遠一下令天,即是一九九七年六月六日星期五,早上的工作情況。
嗯、嗯。今天早上我和方哥收到指示,要押送那個叫石本添的囚犯到瑪麗醫院。我們在十點多出發,在車上石本添不斷呻吟,好像肚子很痛的樣子。
——“方哥”是指一級懲教助理吳方嗎?
是、是的。
——你們幾點到達醫院?
我……忘了。大約是十點半左右。
——之後發生什麼事?
石本添喊肚痛,要大便,但急症室塞滿人,我們就帶他到二樓的男廁,急症室好混亂,好像有好些被火災浸煙嗆到的傷者,甚說還有被鏹水潑到的人,人多到不得了……
——在二樓男廁發生什麼事?
方哥先檢查廁所,確保沒有人,沒有可以用來當作利器的東西,才讓石本添進去。我將石本添鎖在扶手上,因爲他說雙手被手銬鎖住上不了廁所。
——你肯定手銬行鎖上嗎?
有,有。方哥也可以作證。—接着你和吳方在廁所看管石本添嗎?
方哥在廁所裡看守,我就負責守門口。但我站在入口不久就有一個黑色長髮、穿紅色E,恤的男人走過來,想進入洗手間。
——你阻止他了?
當然,我們要防止犯人接觸其他人。但那男人很不滿,說他也有權使用廁所,罵我濫用職權。我好言勸阻,他不聽,於是我們吵起來了,我說了幾句後,方哥就從廁所走出來。他在懲教署工作了很多年,很懂得處理這種麻煩。我之前押送犯人到醫院,都沒遇過這種事……
——結果那男人被吳方喝退?
是的,方哥說可以召來員警將他拘捕,他就摸摸鼻子、一臉不快地走了。
——接下來你們發現石本添跳窗逃亡?
嗯……方哥回到廁所後,不到幾秒,我就聽到他大喊“別逃!”,連忙衝進廁所支援,方哥站在窗前,指著外面,我走近他身後一看,只見到穿着咖啡色囚衣的石本添向着一輛白色汽車直奔。我叫方哥從樓梯包抄,我就直接跳出視窗追過去。
——但你追不上。
是的……我追不上。或者我沿着窗緣攀下去的動作太慢吧!我走到車道時,石本添已經跳上車子,任憑我如何努力也追不上,唉……
——你和吳方之後就聯絡署方?
沒錯……唉,這次麻煩大了……不過責任不在我身上吧?我沒有犯錯啊?我已經依足規則執行任務啊?方哥是老鳥,他一定無事吧,但我只在懲教署工作了幾年,長官,你要替我向署方好好說明啊…… ——施先生,我們只是負責調查,懲教署的內部聆訊是你們署方的事,警方無權干涉。
哎……但署方會參考警方的調查報告吧?拜託,別把我當成代罪羔羊,我不想丟掉差事……
——談回案件吧。你從窗口追出去時,有沒有留意手銬在地上?
咦?啊,好像是,我不太記得了。
——我們在現場找到這根髮夾,你認爲石本添用它來開鎖嗎?是……吧?我不清楚,我只肯定鑰匙一直在我身上。署方的手銬並不特別,如果說石本添懂得用髮夾開鎖,一點也不出奇……
——這根髮夾會是石本添事前藏在身上的嗎?
應該不是……方哥有替石本添搜身。
*
看完兩段影片,蔡督察站起來,說:“就和簡報前知道的差不多吧。”
“差很多喔。”
冷不防地,關振鐸吐出這一句。蔡督察和小明不由得盯着坐在自己位子上,雙手十指互扣,一臉從容的關振鐸。
“差很多?”蔡督察問。
“他們的口供,提供了一個很明顯的破案方向。”
“什麼方向?”
“那個穿紅色T恤的長髮男人。”關振鐸神態自若地說:“那傢伙是共犯。”
“共犯?他可能只是普通市民……”蔡督察反駁道。
“你是想說,石本添趁著這個巧合逃走吧。沒錯那長髮男人有可能純粹巧合地製造出讓石本添逃走的機會,但有兩點令這個巧合變得很詭異。第一,那場騷動前後不過兩分鐘,吳方離開洗手間亦不過一分鐘,在如此短促的時間框架裡,石本添能有效地鬧鎖和跳窗,一定是事前有所準備。如果事出突然,石本添必須在一分鐘作出計畫、決定行動再準確執行,這太無理了。以他這種擅長策畫的智慧型犯人,不會利用‘偶然’這種不穩定因素,萬一事敗,他就失去,懲教署認爲他是個不用提防的囚犯b這極爲有利的籌碼——這是他逃走計畫中的最大優勢。”
關振鐸輪流瞄了蔡督察和小明一眼,看到他倆沒有疑問,就繼續說下去。
“第二,那男人的行爲未免太異常吧?小明,假設你人有三急,走到洗手間前卻被某人妨礙,你會怎麼辦?”
“唔……匆忙跑到另一間廁所解決。”
“對,而那個男人卻跟兩名穿制服的懲教人員糾纏了兩分鐘。正常人就算不知道妨礙公職人員有罪,看到穿制服的紀律部隊,或多或少會有一點敬畏心,如果守在門口的是穿便服的普通人,會找碴的人或許存在,但明知對方執行公務中,還特意挑釁,這傢伙就大有問題。我的想法是,他一直在候診室待機,等到石本添有所行動,便用這方法引開貼身監視的吳方,爲石本添製造那一分鐘的逃走機會。”
“可是,或者他並不是內急呢?他可能只想到洗手間洗手之類,又或者他是二樓的職員,所以對兩名陌生的懲教人員的舉動感到不滿……”小明提出異議。
“假如他是在急症室候診的病人或家屬,他會到二樓使用洗手間,就是因爲一樓人太多,他不得不到二樓解決,這樣的話,他更不會在懲教人員身上浪贊時間,因爲他必須儘早回到急症室等候護士叫名,或是陪伴親人。如果他是職員,也不會做出這種行爲——二樓是警務社會服務部,就算那男人不是醫院社工,也是從事向病人及家屬提供心理輔導或援助的相關工作。從事這種職業的人,會莫名其妙地跟他人爲洗手間這種小事起衝突嗎?”
“那麼我們……”蔡督察本來認定是“石本添抓住機會逃跑”,但經關振鐸一說,發現對方的說法更合理。
“翻看醫院所有監視器影片,找那長髮男人的蹤跡。他很可能會喬裝,說不定那長髮是假髮,但只要依據時間篩選,便能夠縮小範圍。”
“嗯。另外要找那兩個懲教人員做肖像拼圖吧?他們應該會記得那人的樣子……”
“找年長的那侗吳方就好了。”關振鐸說:“那個二級懲教助理太菜,別浪費時間在他身上。拼圖做好就發給柴灣的狗仔隊,除了找石本添外,也要鉍意這男人。”
蔡督察正要走出組長室,給下屬下指令時,兩位元探員敲了敲房門,似要向蔡督察報告。
“阿頭,O記有新發現。”其中一人道:“O記在賊車上找到一張收據,由般鹹道與柏道交界的便利店發出,時間是令早六點。O記的同事在那便利店附近調查,找到跟細威身上的車匙吻合的第二輛接應車輛,那是一輛黑色的小型客貨車,停在巴丙頓道的路邊車位。”
“接應車居然在半山區?我還以爲他們本來打算從山道駛至西i盤換車,只是被呂逼得無路可逃,原來他們本來就是要走半山區的路……”蔡督察揉了揉額角,思考着接下來的調查方向。
“爲什麼他們會舍易取難?”小明插嘴問道,“跟半山區巴丙頓道相比,將接應車停在西營盤更方便吧?只要沿着德輔道或千諾道,就能輕鬆走上東區走廊直達柴灣,如果有任何岔子,也可以經海底隧道逃到九龍。可是,半山區的路既狹窄又少分岔,萬一設下路障,他們就很難逃了。”
“德輔道中今早有車禍嘛,中區交通大混亂,半山區反而比較好逃啦。”報告的探員答。
“吩咐手足去索取附近的監視器影片,尤其是便利店的。”蔡督察打斷他們的對話,說:“只要瞭解細威和那兩個大圈今早的行動,就能掌握他們的巢穴的位置。”
“已經有同事跟進了。”
“好。”蔡督察點點頭,再望向另一個手下:“你有什麼發現?”
“不,阿頭。”另一人臉色有點尷尬,說:“我想告訴你,港島重案打電話來,索取旺角鏹水彈案的資料,以及今早嘉鹹街同類案件的分析。”港島重案組手上沒有之前在旺角發生的兩宗案件的資料,得由鏹情報科整理再提供,篩選出重點情報。
蔡督察皺着眉,攤攤手,說:“前頭號通緝犯逃獄,順序自然比那種惡意犯來得優先啊!跟他們說我們暫時騰不出入手,請他們體諒一下。”
“但電話裡的是港島重案組黃督察……”
隨着那位探員的目光,衆人望向關振鐸桌上的電話,三號內線按鈕旁的紅燈在閃,表示電話另一端仍未掛線,正在等候回覆。
蔡督察嘆一口氣,正想着如何有技巧地安撫對方,關振鐸卻突然拾起話筒,按下三號內線按鈕。
“我是CIB關振鐸高級警司。”
他的舉動讓在場各人暗暗吃驚,而且他們心想電話另一邊的黃督察搞不好比他們更驚訝。剛纔接電話的不過是一般探員,卻突然換上警司級警官了。
“對,對。B組目前分身不暇,因爲要處理石本添的案子,很抱歉。”關振鐸莞爾一笑,蔡督察猜想對方一定是反過來向組長賠不是。“B組各隊都有重要任務,Team2剛辦完大案休假中,不過即使緊急召集,也要今晚才能提供協助……而且一直處理旺角鏹水彈案的是第一隊,他們正在全力追查石本添的下落……啊,你能體諒就最好了。”
各人聽到關振鐸這樣說,想必對方已經讓步—當然,面對一位高級警司,就算是總區重案組督察,也只能唯唯諾諾。
然而,當他們正要鬆一口氣,卻聽到關振鐸繼續說:“我就派一位……不,兩位探員暫時跟進鏹水彈的案子。幫助未必很人,但至少我們掌握旺角同類型案件的情報,相信那兩位同事能給予幫助。對,對。不,不用客氣,同是警隊一分子,自然會盡力協助,好好,說不定將來CIB要倚靠你們提供的消息,到時請多多關照了。再見。”
關振鐸放下話筒,擡頭便看到衆人訝異的神色。
“組長,我們要抽人手去處理鏹水彈事件嗎?”蔡督察緊張地說:“光是找那長髮男人,以及翻看接應車輛相關的影片,我們的工作量已經大增了……”
“不用擔心,反正小明只負責跑腿,抽掉他對你們影響不大。”
“你要小明去跟進?但他……”蔡督察想說小明只是個新人“調職ci”時旺角第一宗鏹水彈案已發生,他沒有參與調查。
“我沒車嘛。”關振鐸邊說邊站起來。
“咦……?”蔡督察這時候才明白關振鐸的意思。“組長,你要親自去處理鏹水彈案?”
“石本添這邊的線索已夠多了,你們繼續查下去,早晚會挖出柴灣那個巢穴的實際位置,到時便能一網打盡。相反鏹水彈的案子就像大海撈針,不抓住這一刻,恐怕調查又會多拖幾個月。”關振鐸從案頭撿起幾個資料夾,再從抽屜取出槍套和左輪手槍。“況且,我可以藉這個援會看看我有沒有能力回到前線調查。就當作實驗吧。”
蔡督察和三位手下對關振鐸的話全不理解,畢竟他們都不知道曹警司令早的建議。
關振鐸用文件拍了拍小明的頭頂,說:“還在發什麼呆?我還有幾個鐘頭就退休了,要爭取時間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