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九點,駱督察和阿聲來到俞家的豐盈小築門前。俞家大宅庭園外有不少記者守候,他們都收到俞永廉被逮捕的消息,於是在豐盈小築外挖獨家新聞。記者們看到警方的車子駛進庭園,紛紛往大閘擠過去,可是他們都被俞家臨時聘用的保全人員攔阻,只能隔着閘門,遙望宅第門前的駱督察的背影。
“駱督察,早安。”應門的是胡媽。她一雙眼睛充滿血絲,顯然昨晚睡得不好。
“早安,胡金妹女士。”駱督察也是一臉憔悴,似是工作勞累的樣子。“其他人在嗎?”
“都在。”當胡媽回答時,俞永義和棠叔在玄關出現。這天是星期日,他們都不用到集團大樓上班。“爲了那不肖子,阿棠昨晚四出奔走聯絡律師,永義少爺打了一整晚電話,大家都睡不好……唉……”
“我太太在房間……駱督察,你是爲了我的事情而來嗎?”俞永義問。藏了二十年的秘密在昨天吐了出來,縱使家逢鉅變,俞永義還是感到安心,比平時安心。殺害兄長這事情,讓他性格大變,九歲開始就提心吊膽,過著戰戰兢兢的日子,亦因此讓他努力學習,養成今天認真處事的態度。
“不,那件事我們之後再說。”駱督察轉向棠叔,嚴肅地說:“王冠棠先生,警方懷疑你跟一宗謀殺案有關,現在正式拘捕你,請你跟我們回警署協助調查。你有權保持緘默,但你所說的一切有可能被記錄,並且成爲呈堂證供。”
聽到如此正式的警誡,三人愣住,俞永義和胡媽更立時回頭盯着棠叔。
“兇、兇手不是永、永廉……是棠叔?”俞永義好不容易吐出一句,但駱督察沒有回答。棠叔的表情慢慢從訝異變回沉着,只是略略皺眉,問道:“我……可以先穿上外套嗎?”
駱督察看了看玄關旁的衣架,點點頭。棠叔穿上外套後,被駱督察扣上手銬。
“說不定永廉在警署胡說八道,想拉其他人下水……不用擔心。”棠叔離開前對呆立在玄關的胡媽和俞永義說。
三人坐上車子,離開俞宅。車子駛經大閘時,記者的鎂光燈閃個不停,隔着車窗拍攝坐在後座的駱督察和棠叔。車子沿着公路往將軍澳的東九龍總區總部駛去。
車廂中三人一言不發,阿聲不時從後視鏡偷瞄駱督察和棠叔,但兩人都擺出一副撲克臉,沒有讓半點情緒浮現出來。棠叔神態自若,毫不焦躁,彷佛剛纔在俞家大門被拘捕一刻的詫異全是裝出來的。
“是你唆使俞永廉殺死阮文彬的吧。”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駱督察。
“是永廉說的嗎?”棠叔沒有回頭,視線仍放在正前方。
“不。他在警署沒再說話,連你們聘請的律師也無法讓他開口。”駱督察心想這是明知故問,律師不可能沒對這位老臣子報告。
“那爲什麼你認爲我教唆永廉殺人?”棠叔從容地回答。
“俞永廉自稱的動機,完全站不住腳。”駱督察說:“因爲要當攝影師所以殺害父親?這未免太可笑了,如果說是一下錯手殺人倒有可能,用花瓶兩次襲擊死者,再用魚槍殺人,不是一時衝動而幹下的事。”
“你認爲兇手不是永廉?”
“不,是他做的,D NA報告已經出來,真正的兇器上有他的血跡,他因爲不懂上膛的方法,左手腕被橡皮管的V鉤弄傷,有一滴血液沾在鏢槽的側面。他或者曾清潔過,但肉眼看不到,不代表警方沒辦法提取證據。”
“那麼就是他乾的吧。”
“如果真的因爲職業問題口角,誤傷對方,沒理由演變成殺人事件。”駱督察說:“一時衝動敲昏了父親,誤以爲殺死了對方,佈置成強盜殺人也沒有問題,可是,當俞永廉發現父親轉醒,他再次襲擊對方,甚至用魚槍加以殺害,明顯做得過火了。那不是有預謀的命案,他佈置的假局中有一堆做過頭的漏洞,可是他在襲擊手法上卻非常狠毒,就像是非殺不可。我認爲,當中關鍵是兇手對死者有極大的怨恨,一直沒有發作,因爲某事口角,引發兇手的怒火,令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那怎麼說,都是永廉自己的問題嘛。”
“我就是想不通這一點。一個二十四歲的青年,會跟自己的父親有什麼深仇大恨?一般殺害父母的案件,兇手通常都跟死者有長期嫌隙,更重要的是兇手自小沒感到家庭溫暖。俞永廉跟這些兇手最不同的,是他跟母親的關係很好,從他的言行舉止可以證實。就算他對父親有任何強烈怨憤,他也不可能像那些衝動殺父的青少年般動手——事實上,不少弒父案中,貧困是一大誘因,例如不務正業的兒子向父親苛索金錢不遂,先口角再動武,最後出人命。衣着光鮮的俞永廉似乎沒有金錢問題,更何況阮文彬還供孩子念大學,他們父子之間沒道理有什麼足以令俞永廉動殺機的積怨。”
“阮文彬對孩子只是盡了金錢上的責任,他從來都不是個好父親。他只在乎金錢、權力、名譽與地位,他喜歡永義,也只是因爲知道永義有在商界名成利就的潛質。”
駱督察聽到棠叔不再稱阮文彬做“老闆”,直呼其名,他就知道對方根本看不起死者。
“就算阮文彬態度冷漢,我亦不相信俞永廉會因此動手,會做出這種案子的,背後一定有更深遠的原因。”
“這是昏迷中的關警官推理出來的嗎?”
“不,這是我自己的推論。”駱督察微微一笑,可是跟他那疲憊的雙眼有點不搭調。
“所以你認爲我就是這個‘更深遠’的原因?”
“對。”
“駱督察,你太看得起我了。”棠叔笑道,可是他的笑容毫不由衷,就像一副面具。“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秘書……”
“可是你在俞家待了很久。”
“所以?”
“所以我直覺上認爲你是這案件的核心人物。”駱督察道:“你記得上星期你來警署筆錄,我曾問過你一個問題——‘假如犯人不是小偷’你認爲兇手會是誰’?”
“對,我記得。”
“你當時答我,俞家裡面跟死者關係最差的,是俞永廉,不過他不會殺害自己的父親。”
“這證明我看錯人了。”棠叔聳聳肩。
“你知道其他人的答案嗎?”
“他們怎樣答?”
“俞永廉說不知道,但其餘三人說出三個不同的名字,全都是被豐海集團惡意收購的公司的關係人。”
“咦?”棠叔稍稍一怔。
“我的問題是”你認爲誰會對阮文彬不利“,他們都想到死者工作上的敵人。‘豐海鯊魚’不可能沒有樹敵,以他的強硬作風,商場上大概有不少人想他消失。”駱督察以平淡的語氣說:“可是,身爲秘書的你沒有舉出那些名字,反而向我說明俞永廉不是兇手。我纔不相信這是口誤或一時間沒想起來,那時候,你就假設我問的範圍是俞家的成員之內。會這樣想的,即使你不是兇手或主謀,亦代表你知道了背後更多的事情,甚至插手其中。”
“真是有趣的構想。”棠叔回覆從容,“不過這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沒有任何證據。”
“對,沒有證據。”駱督察苦笑一下。“只是我的直覺。如果單憑直覺,我甚至會有更大膽的猜測。”
“什麼猜測?”
“俞永廉不是阮文彬的孩子,是你的。”
“呵!”棠叔放聲大笑。“這想法很新奇,請說下去。”
“如果俞永廉是你和俞芊柔偷情所生的,幾乎可以解釋一半的異常情況。爲什麼俞永廉跟阮文彬的關係不好?爲什麼他會對阮文彬有所怨恨?爲什麼他會砌詞說什麼因爲想當攝影師而殺害阮文彬?只要加上,他不忿相愛的父母被阮文彬操控,母親鬱鬱而終,父子倆決定報仇,那麼理由就較合理。”
“這個假設似乎太濫俗吧,就像八點檔的爛劇本。”
“現實往往就是這麼濫俗吧?我還有好些佐證。”駱督察說:“首先,是你對俞家兩兄弟的態度不同。你對俞永義頗爲恭敬,稱他做‘永義少爺’,但你會直接叫俞永廉的名字。你甚至不介意在外人面前直斥其非,而目空一切,對兄長也出言反駁的俞永廉,被你責怪後反而默不作聲,這就有點奇怪。你不過是父親手下的私人秘書,爲什麼他會對你特別尊重?就算你是老臣子,是家族中的長輩,也不見得這小夥子會乖乖聽話。”
“好像滿有道理,不過理據相當薄弱啊。”棠叔笑道:“試想想,如果我跟芊柔有婚外情,生下永廉,瞞着阮文彬讓他當成親生子來養育,我不是已經報了仇嗎?殺掉他,只是多此一舉嘛。”
“這……”駱督察面露難色,似乎找不到反駁的話。
“駱督察,你的假設太無稽了。”棠叔突然收起笑容,說:“不過,基於你這種無稽荒誕的想法,我可以作出更天馬行空的假設——當然,這只是虛構的、沒有證據支持的假設,即使你記錄下來,律師也能夠以‘純粹臆測”當成理由,令口供無法呈交法庭。你有興趣聽聽嗎?”
“請說。”
“首先,假如我是主謀的話,我一定不會唆使永廉殺人。”棠叔換上一副深沉的表情道:“直接教唆他人犯罪是最愚蠢的方法。要令一個人去殺人,只要製造條件,植入一絲恨意,再讓那點仇恨慢慢發酵。到了某個時刻,那股仇恨就會化成殺意,然後遇上某個機遇,普通人就會變成兇手—當然,以上只是我隨便說的意見。”
“好,只是假設,請你繼續說。”
“其次是這份恨意的性質。假設俞永廉的恨意由我培育,那麼我一定有更合理的理由去把這份恨意灌輸給、呃、我的兒子。你假設永廉是我的孩子,這只是一個背景,卻不可能變成殺人動機。你應該好好考慮這股足以令俞永廉殺人的恨意的由來。”
棠叔頓了頓,眼睛似乎在瞪着看不見的地平線。
“譬如說,這恨意來自所愛的人被傷害,不可挽回的傷害,駱督察,你知道嗎?恨和愛是一體兩面的。要令一個人痛恨另一個人,最簡單的方法是讓前者知道後者傷害了前者深愛的人。”
“深愛的人?”
“例如母親。”
“什麼傷害?”駱督察追問。
“就像……俞永禮是阮文彬的親生兒子。”
“親生?可是……”
“假如強暴芊柔的,正是阮文彬呢?”
車廂裡的空氣突然凝結起來。
“假設,我是純粹假設,”棠叔以扣着手銬的手,撥了一下稀薄的白髮,“阮文彬妒忌年輕的同僚跟老闆的千金要好,眼看當駙馬爺的機會快溜走,於是處心積慮策畫一場卑劣的陰謀。他盜用公款,收買一些不良分子,爲他們製造機會接近芊柔,在某次派對中叫他們用大麻和酒精讓芊柔昏迷,再由阮文彬親自迷姦對方,讓對方懷孕。他知道膽小的芊柔不敢告訴父母,只要對單純的胡金妹推波助瀾一下,就會瞞天過海。最好的情況,就是芊柔懷孕,俞豐無奈之下找人跟她結婚,而我因爲缺乏養育孽種的決心而猶豫,阮文彬就趁虛而入,順利接手豐海的未來;較壞的情況,就是芊柔墮胎,不過只要有過這段不光彩的經歷,裝作體貼的阮文彬也容易跟我競爭:最壞的情況是芊柔沒有懷孕,之後跟我或他人結婚,不過就算是最壞的情況阮文彬也沒有損失,更可以飽嘗獸慾,發泄他的不滿。”
駱督察倒抽一口涼氣。
“這……這個假設很合理,可是,在這個假設中你不可能知道這些事情。”
“有可能,比如說因爲工作關係,我接觸了一些黑道,聽到一些十年前的江湖傳聞之類。”棠叔苦笑一下,“豐海鯊魚在商場上耍過不少手段,有時對‘黑’也要用‘黑’,我這個當秘書的,自然有機會跟某些人見面,倒是沒料到世界這麼小,某個當年協助阮文彬侵犯芊柔的小弟,在江湖混了十年當上大哥,某天跟我喝酒,以爲我是阮文彬的心腹,就把一些事情說溜了嘴。”
“你唆使兒子殺掉阮文彬,就是爲了報復遭奪去的權力和地位?”
“駱督察,我說是假設,是假設。我是因爲要報復被偷去權力地位也好,是因爲痛恨阮文彬用卑劣手段侵犯心上人也罷,在這一刻都無關重要。或者我是單純因爲被好兄弟出賣,當成棋子擺佈了十年,於是決意還以顏色呢?”
雖然一閃即逝,但駱督察留意到棠叔流露出異樣的目光,似是忿恨,卻帶着半點哀愁。
“不過這復仇來得真晚,事隔四十年……”駱督察說。
“哈,這個假設中,復仇早開始了。對付一個人,不一定要殺死他。令他痛不欲生更痛快。”
駱督察瞪着棠叔。他知道棠叔口中的“假設”其實是“自白”,不過棠叔敢於說出來,就代表一個事實!他肯定駱督察無法抓到實質的證據,去證明他說的不是“假設”。
“例如?”
“例如讓那個孽種死去。”
駱督察想起俞永禮。
“那不是車禍嗎?”
“車禍可以是人爲的,在方向盤、油門、煞車器弄點小缺陷,對喜歡開快車尋刺激的不良青年來說,往往是致命傷。可惜車子早被銷燬,亦已當成意外處理,所以這只是‘假設’。”
“你不怕俞芊柔傷心嗎?”
“她不會。對她來說,阮文彬是個沒有嫌棄她的好丈夫,但俞永禮是強姦犯硬塞給她的孩子。如果阮文彬死去,她會很傷心,但俞永禮死去嘛,就只有知道實情的阮文彬心痛——而且他更不能跟他人說出實情,要在家人面前掩飾喪子之痛,嘿,活該。”
“爲什麼等到俞永禮差不多二十歲才動手?聽你剛纔的假設,你在事發後十年已從黑道中人聽到真相?”
“我不是個魯莽的笨蛋,不會因爲一些混黑道的陌生人說兩句,就完全相信。我只相信自己雙眼。上天待我不薄,在九○年送我一份禮物。”
“什麼禮物?”
“和仁醫院的DNA檢測中心。”
駱督察驟然想起,和仁醫院是本地首間引入DNA檢查RF L P技術的醫院,R F L P除了用來找還傳病的基因,更可以用來作血緣檢定。
“身爲集團總裁的家族秘書,安排一家人接受身體檢查並不困難,只要抽丁點血液,借老闆之名要旗下醫院私下做一兩個檢測亦很容易。”
駱督察深深覺得,這老傢伙一點都不簡單,跟阮文彬有得拼。
“爲什麼你沒對付阮文彬的二子俞永義?”
“誰說我沒有?
”駱督察訝異地瞪着對方。
“你以爲一直讓他以爲自己殺害兄長的人是誰?”棠叔平淡地說,不過駱督察聽得出他在忍耐笑意。
駱督察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昨天俞永義說過,那個惡作劇的罐子是棠叔給他的,搞不好當時棠叔慫恿對方把罐子放在兄長的車子裡,在意外發生後,再提出“少爺請放心,我不會把你放罐子進去的事告訴他人”,影響小孩的判斷。要操縱一個九歲小鬼的想法,對這個老奸巨猾來說,易如反掌。
“那麼俞永廉……”
“我一直沒告訴他我是他的真正父親,只是默默地關心他,他自小就不喜歡阮文彬,這一點倒跟我相似。即使我沒有對他說明‘真相’,在潛移默化之下,他跟我的理念相同,同樣對阮文彬深感痛恨。在芊柔去世後,他無意間看到‘不知道誰遺下’的兩份DNA報告,就成爲了“壓垮駱鴕的最後一根禾草’,我只能‘無奈地’將阮文彬如何侵犯、欺騙他至愛的母親的往事告訴他。”
駱督察猜測對方說的“兩份報告”,一份是指阮文彬和俞永禮的DNA血緣報告,而另一份,是棠叔跟俞永廉的。
“所以,俞永廉被母親死去一百日的拜祭刺激,晚上特意向阮文彬對質,質問他是否曾強暴母親,在衝動下以花瓶打昏對方,然後掙扎着是否幹掉這個仇人……在第二次敲昏阮文彬後,他便立定決心擔當劊子手,之後便是昨天推理出來的過程……”駱督察喃喃自語。“爲了代替母親報仇,他用上這種方法殺人……俞永廉沒有說出自己的身世吧?對,他不會說出母親紅杏出牆的事,因爲他敬愛母親,就算面對仇人。也不願意損害母親的名譽。所以阮文彬寧死也不讓對方的罪行曝光,他只以爲是兒子爲了替母親復仇而殺害自己……他在臨死前更特意重溫舊照片,爲自己曾對俞芊柔所做的事懺悔……”
“不對!”棠叔突然大嚷,“那傢伙纔不會懺悔!他只是懷念那個墜崖死去的雜種,在死前仍沉迷於風光的過去吧!那人渣遺留着四十年前做假帳偷公款收買流氓的帳冊,我肯定他不是爲了隱瞞罪證而收起它—對他來說那是獎盃!是他踏上成功之路的紀念品!”
“怎說都好,俞永廉就在你沒有唆使的情況下,獨力完成這出殺人戲劇。”
“假設上,就是這樣子了。”
“你害你的兒子入獄,你能安心嗎?”駱督察問。
“我有什麼兒子?”
“不就是俞永廉……”駱督察有點錯愕。
“我就說是假設嘛!我哪有什麼兒子!”棠叔露出狡詐的笑容。“警方可以檢驗我跟俞永廉的DNA,肯定會得到‘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結果。依著剛纔的假設,最徹底的報仇,當然是,讓仇人的兒子親手殺害對方’吧?”
駱督察瞠目結舌,沒料到有此一著。
棠叔從容地繼續說:“首先是趁著幼子出生時,害死長子,令那個父親精神恍惚,再製造謠言,讓他以爲孩子命格不好,爲家族帶來不幸,無意間疏遠孩子,這時候主謀用心照顧年幼的小孩,令他從另一個途徑感受到父愛。只要配合一份虛假的DNA檢查報告,這二十年的佈局就大功告成。由於主謀跟這孩子沒有血緣關係,即使孩子忍不住說出真相,仍無法證實這個虛構的故事,加上主謀根本沒有參與命案,那個說法只會落得無人相信收場。當然,我認爲這孩子會堅守信念,不會說出半句對‘生父’不利的話,會用什麼‘父親強逼孩子就業’作藉口來解釋自己的殺人動機’獨力承擔罪名。”
所以他纔可以侃侃而談——駱督察明白棠叔那份自信從何而來。確實,依照剛纔對方所說的一連串“假設”亦無法治他的罪。所有物證都已經消失,餘下的人證,都無法令他入罪。只要他堅決不認,俞永廉的說法只會被當成片面之詞。
而棠叔把這一切說出來,就是爲了完成這出報仇劇的最後一步——讓駱督察成爲這場演出的觀衆。
駱督察感到心寒——如果今天不阻止這精於計算的惡魔,到底還有多少人受害?阮文彬也許死有餘辜,但俞家三子並沒有錯。即使控方可能放棄以謀殺提告,俞永廉亦很可能被判誤殺——跡象顯示阮文彬死前放棄求救—而俞永義肩負了不實的罪咎二十年,更別提俞永禮因“意外”死亡,他們的人生都被這惡徒剝奪。
車子轉進總部大樓的大門。
“駱督察,很高興跟你談天,不過我想,即使你把我拘留四十八小時,仍無法找到罪證,阮文彬的死,跟我完全沒有關係。”
“不用四十八個鐘頭,我想你明天前就會提堂,正式被起訴。”
“呵,怎可能?我就說剛纔的是假設,是戲言,你不會找到我跟阮文彬命案的半點……”
“什麼阮文彬?我拘捕你是因爲你涉嫌昨晚在和仁醫院殺害退休高級警司關振鐸。”
棠叔當場呆住。
“怎……你……你沒有證據。”棠叔沒有反問駱督察“關警官死了?”,也沒有反駁這指控,只是硬邦邦地吐出一句自辯的話。
“我有。”駱督察掏出手機,打開畫面。棠叔一看幾乎昏倒,畫面裡是關振鐸的病房,有一個男人正躡手躡腳,更換點滴的藥包。
畫面中的男人正是棠叔。
“沒可能……昨天……你們明明已收起攝影機……我也沒有發覺……”棠叔陷入慌亂。
駱督察無視棠叔的反應,說:“我不管阮文彬的案件如何,可是你謀殺關振鐸的證據確鑿。我們已在藥包找到高劑量嗎啡的證據,就連你丟棄的手套、藥瓶等等,亦一一尋回,今天法醫會替死者解剖,加上這段影片,你法網難逃。”
“不對,這應該是萬無一失的……那是末期肝癌病人,醫生不會檢查末期癌症病人的死因……啊!”棠叔大叫一聲,吼道:“是你!你特意設計讓我踏進陷阱!那一切都是有預謀的!你……”
阿聲打開車門,和幾個警員揪住棠叔。他仍不住大吼,駱督察說:“先鎖他進拘留室,我晚點再處置他。”
目睹阿聲抓着掙扎中的棠叔遠去,駱督察坐在車廂裡,良久沒有離開。
“師傅,這次我幹得不錯吧?”駱督察自言自語道。
早在上星期,駱督察調查魚槍的細節時,已發現當中的矛盾,一百一十五公分的魚槍,不會用來發射一百一十五公分的魚鏢。鑑證科很快就找到真正的兇器,並且在上面找到犯人的DNA證據。按照一般程式,駱督察只需傳召俞家各人提供DNA樣本,覈對一下,就可以鎖定嫌犯,但他感到一絲不對勁。
那個古怪的兇案現場令他感到不對勁。
後頭部的兩處挫傷,半吊子的殺人方式、死者臨死沒有求救只找相冊來看……很不對勁。
於是,他模仿師傅關振鐸,採用一些不合常規的調查手法。
他先傳召五位嫌犯,讓他們到警署作供,一方面套話,另一方面暗中套取D NA。駱督察準備了飲品讓嫌犯們在筆錄時喝,然後小心翼翼地把杯子包好,送到鑑證科。
從DNA覈對中,他知道兇器上的血跡是俞永廉的。
知道犯人的身分,卻讓案情更撲朔迷離,在行兇過程、動機和死者的反應上,都無法找到完整合理的解釋。駱督察憑著直覺,推測犯人背後有主謀,或是唆使他犯案的人。
而棠叔強調“俞永廉不是犯人”的說法,更讓他深信自己的直覺無誤。
——那個老傢伙是個一流的賭徒。
跟隨關振鐸探案多年,駱督察見過不少精明的對手,漸漸能從舉手投足之間嗅出那股不一樣的氣味。棠叔就給他那種感覺。縱使沒有任何證據,駱督察直覺這個老頭纔是案件的核心人物。
問題是,在官僚制度之下“直覺”並不是上級會接納的理據。
阮文彬是商界巨頭,在政壇與商界有着千絲萬縷關係的今天,阮文彬命案就不是單純的刑事案件,而是涉及政府、警方、商界與社會輿論的複雜事件。
——“駱sir,你和你的夥計已經煩了我們好幾天,我看警方是破不了案,才特意弄些門面工夫,好向上級交代吧?”
俞永廉的譏諷,正好道出部分事實。駱督察收到總區指揮官的指示,說必須儘快破案,平息輿論,以防警隊予人“無能”的形象。
由於駱督察憑直覺作出“王冠棠是俞永廉生父”的猜測,他擔心俞永廉一旦把罪名全攪到自己身上,上級便就此罷手,認爲只要犯人認罪,就沒必要繼續調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天的政府官員和警方高層,都只求交差領功而已。他們對真相毫無興趣。
但對駱督察來說,令真兇伏法纔是員警的使命,他不容許犯下惡行的歹徒逍遙法外——他真正效忠的,是香港市民。
在進退兩難之際,他想起再次陷入昏迷的恩師。
“小明……讓我死吧……”這是數次昏迷轉醒後,病重的關振鐸對徒弟的請求。時間是阮文彬命案發生前數天。
“師傅,別胡說……一代神探不能向死神屈服啊。”駱小明緊握著關振鐸的手,說道。
“不、不是屈服……”關振鐸喘着氣,用力地把字句吐出。“我不想再苟延殘喘……用機器和藥物延續我的命,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的腦,腦袋已變得一塌糊塗了……身體也好痛……我想……已經完成這輩子的任務……是時候走了……”
“師傅……”
“可,可是,小明……生命很寶貴……不容浪費……小明……我的命就交給你……你給我好好地用……”
“師傅,你在胡說什麼?”
“我餘下的命給你……就像我以前做過的……不要拘泥於手段……別讓我白白死去……”
駱小明心頭一緊,他明白了師傅的意思。他雖然不是循規蹈矩的刑警,但關振鐸的“還願”,令他難以迴應。
在師傅的臉上,駱小明已看不到昔日“破案機器”的風采。關振鐸退休後當了警方顧問十年,真正退下火線,不過是五年前的事。但這五年來,關振鐸的健康日差,驗出癌症後更急速衰老。駱小明甚至懷疑,師傅是因爲卸下責任身體纔會變壞。
“小明……”
“……我明白了。”良久,駱小明道。他擠出一個苦笑,再說:“不愧是‘度叔’。”
“哈……這樣子我可以早點跟老妻碰面了……她一定等我等得很不耐煩吧……小明……你要保重……別忘了員警的使命……”
剎那間,駱小明彷佛在師傅渙散的眼眸裡看到一絲往日的神探。
翌日,關振鐸再次因爲血氨濃度過高,陷入昏迷。醫生向駱督察說,從器官衰竭的程度來看,這次關振鐸恐怕不會甦醒,癌細胞已經擴散。
就在駱督察苦思如何執行恩師的遺言時,他遇上俞家的案件。駱督察愈查下去,就愈發覺無法用正常手段揪出真相。他已經沒有籌碼了,而底牌更是毫無勝算的弱牌。
就像命中註定,關振鐸成爲這場賭局中最適用的底牌。
明明處於被動,駱督察卻佈下一個主動出擊的陷阱——以師傅的性命來試探犯人。如果犯人上鉤,一切就如師傅所願。
結果,老警官真的連自己的命也“毫不浪費”地用上了。
腦波儀器是真的,就是因爲是真的纔會令嫌犯們相信昏迷中的偵探能解決事件,但正如蔡婷所說,沒有人能夠把精神狀態操作得如此自由。關振鐸的所有迴應,其實都是駱督察自導自演。他委託曾被關振鐸說明過的蘋果製作儀器,在地上放了兩個踏板,只要駱督察左腳一踩,指標就會移到YES,踏右腳的話,就會跳到NO。因爲有病牀阻隔,除了蘋果和阿聲外,沒有人看到他的腿部有所動作。
因爲駱督察臨時要求蘋果加入突然彈出的錯誤視窗,讓她不得不在現場改寫程式,還好趕得上,儀器方面亦一切順利。她沒想過駱督察一人演得如此生動,自問自答,令一衆嫌犯完全投入,深信關振鐸是個即使昏迷了仍能破案的天才偵探,駱督察直覺上覺得棠叔最有可能是控制俞永廉的幕後黑手,所以他特意要他試戴腦波儀器,令他深信“昏迷中的人亦能發出指令”一事。
駱督察在事前已掌握了大量環境證據,推論出犯人作案的過程,他只是裝作無知,借“師傅”去點出種種破綻,令真兇認爲躺在牀上的病人洞悉一切真相。關振鐸曾教過他,誤導對手是很有效的招數,就像玩弄他人心理的靈媒騙子,以模棱兩可的話令對方誤信自己有通置能力,駱督察對俞芊柔、俞永禮的往事幾近一無所知,他只在調查中察覺俞家衆人對死去的俞永禮有點避諱,也發現俞永禮的出生年月跟死者結婚日期相距太短,加上作爲俞家中心的俞芊柔不久前病逝,懷疑俞家有些家族秘密,於是特意在“表演”中每次快要揭露兇手時吊衆人胃口,故弄玄虛,改談這兩位已然去世的家族成員,引出外人不可能知悉的家族秘聞,用來神化“昏迷神探”的形象,再謊稱師傅憑現場供詞推理出這些事實,讓真兇誤判“底牌”。駱督察也知道,什麼“從未婚懷孕推斷到父親是第三者”不過是詭辯,只是在那個氣氛之中,任何人也不能客觀冷靜地提出質疑。
因爲“關振鐸”表現神勇,令棠叔懷疑自己多年的佈局有所缺失,而逮捕俞永廉後的“系統錯誤”就是駱督察撒下的最後誘餌。
——到底神探最後想說的是什麼?是要指出自己沒留意的破綻嗎?
這樣的疑惑在棠叔心底發酵、變大,駱督察特意讓衆人知道他跟蘋果會在翌日再訪醫院,暗中在真兇心裡加了一道時限。駱督察知道,時間不足會讓人的判斷力變差,就算再精明的罪犯亦有可能作出愚蠢的決定。
結果,棠叔爲求保險的行動反而爲自己的脖子套上絞索。
俞芊柔患的是胰臟癌,一直默默地愛着她的棠叔跟俞永廉每天都到醫院探望她,棠叔對醫院的運作非常清楚。藥品放哪兒、探病時段幾點結束、如何替病人注射嗎啡……他都瞭若指掌。他知道嗎啡對人體的影響,亦因此想到利用這手法殺害關振鐸。過量嗎啡會抑制呼吸系統,令病人窒息致死,而癌症病人因此去世並不罕見,亦沒有醫院會對這類“死於自然”的病患進行驗屍。基本上,這殺人手法幾近萬無一失——如果沒有人事先預料到的話。
棠叔沒看錯,房間裡的確沒有攝影機,可是他不知道,蘋果放在病房中的兩臺電腦都設置了改裝成夜視模式的視像鏡頭,把一切情況透過網絡傳送到她和駱督察的眼前。他們一整晚在醫院附近的停車場中監視,留意著房間裡的情況,就在看到棠叔下手的一瞬間,駱督察感到一陣心酸,卻又爲師傅不用繼續受苦而欣慰。
腦波儀器的功能沒有作假,俞家的人也會證明昏迷中的關振鐸“協助破案”,駱督察只要在法庭上堅稱蘋果忘記關掉留在病房的電腦的視像功能,就叫棠叔毫無辯駁之地,人證物證俱在。至於棠叔會否承認在阮文彬命案中的責任,駱督察決定不管了——“那些細節,留待檢察官處理吧。”
“咯咯。”車窗傳來兩下輕敲,駱督察擡頭一看,只見阿聲獨自站在車外。
“組長……請你節哀順變。”阿聲打開車門,探頭說道。
“阿聲,如果他日我病重昏迷了的話……”
阿聲凝視著駱督察雙眼,堅決地點點頭。
駱督察苦笑一下。他知道這種辦案手法是踏進了灰色地帶,即使不會被抓住把柄,這方法其實和棠叔那種“不會被逮住”的犯案手法沒分別。毫無疑問,這是違背原則的旁門左道,但駱督察謹記着師傅的一句話。—你要記得,員警的真正任務是保護市民。如果制度令無辜的市民受害、令公義無法彰顯,那麼,我們就有充分的理由去反抗那些僵化的制度。
警員加入警隊時,會進行宣誓儀式,誓詞因爲警隊改制、香港主權移交等等曾作出修改,但總是以相同或近似的字眼作結——“毫不懷疑,絕對服從上級的合法命令”。關振鐸的宗旨明顯違背了這神聖的誓言,但駱督察明白師傅的苦衷。
爲了讓其他人安穩地活在白色的世界,關振鐸一直遊走在黑色和白色的邊緣,駱督察知道,就算警隊變得迂腐、官僚、跟權貴私相授受,把執行政治任務當成優先職責,師傅仍會堅守信念,用盡一切力量,去維持他所認同的公義。員警的使命是揭露真相,逮捕犯人,保護無辜者,但當制度無法使壞人繩之於法、當真相被掩埋、當無辜者求助無門,關振鐸就願意捨身跳進灰黑色的泥沼中,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或許手法是黑色的,但目的是白色的。
讓正義彰顯於黑與白之間——這就是駱小明繼承自關振鐸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