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閒看着這位師爺臉上欲言又止,又不能說話的模樣,心中暗爽,但臉上仍舊不動聲色。反倒是呂平波極爲可惜地看着仍舊躺在牀上的男人。
排骨師爺終究是憋不住,他指了指鋪在幾人面前的地圖說道:“統領,如今,我們即將抵達屯門附近,佛郎機人陳兵數萬,堅船利炮,我們何必聽黑鋒的命令去當明軍的炮灰,反倒是因此兩廣一帶門戶大開,乃是我們大肆劫掠的好時機,萬萬不可錯過啊!”
陳閒一陣噁心,你大爺的,人家佛郎機人都打上門了,你還想着趁火打劫呢,但臉上仍要抱持一個禮貌而不失尷尬的微笑。
呂平波看了眼尚在房內的衆人,搖了搖頭:“這是黑鋒的指令,如今沿海衆海盜,無一不以黑鋒爲尊,就連三災都……我們白銀擱在那麼幾個龐然大物之間,還是不夠看的……”
陳閒裝作不知一般,發問道:“我聽船上的人說,我們在佛郎機人船上之時,最後就是三災的人打的悶棍,若不是提前回船,恐怕咱們兄弟一個都回不來了。”
這次與佛郎機人的遭遇戰,白銀海賊團共死亡二十七人,人人負傷。而罪魁禍首正是三災海賊團。
在剛纔船上的人與他介紹之時,說起三災都語焉不詳,只說是一支有極爲悠久傳承的海賊團,而且幾乎沒有同伴,說起他們的基地都是一句在大洋深處,便沒有了下文。陳閒反倒是覺得,這三災海賊團像極了電影裡的海上幽靈,一股子老臘肉的味道。
就這種老派作風,讓陳閒覺得搞不好這塊老臘肉還生了蛆。
排骨師爺忍不住說道:“敵方勢大,三災近些年來欺行霸市,打擊異己,遲早會自取滅亡,我們不必與他們對着幹。”
“哦?三災勢大,那黑鋒便不算勢大了?就連我這樣的漁村平頭百姓都知道如今海上的霸主海上黑鋒,而且黑鋒還與大明水師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師爺你是怕三災的報復,就不怕黑鋒的了?”
陳閒好整以暇地抱着雙臂看着排骨師爺,那文士眼底閃過一縷詭譎的精光,又瞬間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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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平波一拍桌子,伸手已是把手上的一卷地圖展了開來。
“我意已決,師爺不必多言了。這是那日黑鋒送來的信件,你們都來看。”
陳閒湊上前去,只見這是一張海圖,其中用紅圈標記了數個位置,而其中最大的圈子,便是一座島嶼。
明朝的海圖繪製已是頗爲卓越,這裡面的東西都畫得極爲清晰,就連所處的水深部分都有標註。
“這是屯門島。”
陳閒看了看,已是知道了黑鋒的意思,這是一出極爲經典的圍點打援戰術。
陳閒他不同於這些海盜,自然是知道,此時大明水師已經徹底將屯門島圍成了一個鐵桶,打下整座屯門島只是時間問題。
而唯一需要預防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自滿刺加以及馬尼拉前來的源源不斷的支援力量。
當時的屯門海戰引發了數十艘戰船的支援,而黑鋒的策略極爲高明,他知道海盜團都是以單位作戰見長的海上精銳,而且以速度極快,足以防禦這些突如其來的支援部隊。
此次前來的支援的並非是已經擰成一股繩的海上艦隊,因爲倉促之間,救援力量極爲分散,挨個擊破變成了最好的辦法。
在地圖上,每一支海盜團都被按照情況分配到了特定的位置,而且周圍就是同伴海盜團,遙相呼應,只要出現了敵人,周圍的同伴就可以立馬前往支援,迅速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
陳閒細細看完所有的佈局,目光忽然落在了一塊孤零零的海域邊緣。
……
陳閒從船艙走出來,神清氣爽,和某些老排骨待久了,渾身不自在。
“少東家。”
陳閒看了一眼守在門邊的謝敬抱着後腦勺,說道:“東河沒事,你不用太擔心。”
他看着謝敬的嘴角抽動了兩下,最終什麼都沒說。陳閒看着甲板上不少漢子都躺在上頭,有些包紮着傷口,有些則大口喝着酒,手撕着肉。
前一刻,他們還在與人浴血拼殺,昨日一起喝酒吃肉的兄弟,如今已經裹着一席草蓆沉入了大海之中。可能現在都是鯊魚的排泄物了。
做海盜也不是什麼充滿浪漫情懷的事情,自朱洪武起,大明實行海禁,無數海商被逼爲盜,鋌而走險,被抓者下場極慘。無數海盜過着的是朝不保夕的生活,固然一部分人窮兇極惡,與倭寇相通,但更多的不過是在海上討生活,在各路海難與惡獸口中奪食的苦命人。
這年頭,你落草爲寇都還能找個地方刨坑埋了,而後立塊木牌子上頭寫着“xxx之墓”若是有老夥計,逢年過節給你燒點金元寶,撒點黃酒,至少在下頭算得上吃穿不愁。
萬般職業,海民最賤。
陳閒嘆了口氣,他也不是沒想過這一世如果死於海上的流亡,自己是不是仍有遺憾,結果現在想來,再世爲人,他見識過了海戰的殘酷,也見過性命的脆弱,居然有一種豁然的感覺,上一世,他面對的是紛繁複雜的人情,他必須對太多的人唯唯諾諾,他有什麼事情想做卻不得做。
他眼底彷彿浮現出一個少女的身影,只是她裙襬搖曳之間,已經消失在頭頂的漫天星斗之中。他都沒有來得及與她多說什麼話呢。
陳閒不由得苦笑了一聲,既然上天讓自己再世爲人,是不是覺得自己上輩子過得實在太過憋屈了?
這一世,自己怎麼都得看看波瀾壯闊吧?面前燃起火把,喧鬧的人羣仍舊飲酒作樂。
忽然,遠處一陣陣巨大的爆破聲響,陳閒往遠處看去,那是一座碼頭,此時已經被各種戰艦擠得水泄不通。數之不盡的大福船,周圍圍繞着許多蜈蚣船,與一艘艘小艇交纏在了一處。
島嶼的碼頭上無數大炮都噴吐着火舌,不多時就有一艘大船緩緩沉沒。
“那裡就是屯門島了。”
呂平波從船艙裡走了出來,他靜靜地凝視着那處戰場。
“統領,你好呀。”陳閒問候了他一聲,呂平波看着他,靜靜地點了點頭。遠處的海盜們紛紛叫了一聲頭領,便又投入到大戰之後的狂歡之中去了。
“你在想什麼?”
陳閒目光炯炯望着遠處一片黑暗的海域,彷彿其中有一盞燈盞靜靜地亮着微光。
“我啊,我在想怎麼替之前無辜戰死的兄弟們報仇,即便不能報仇,也得替他們要點利息回來。統領,你說,是不是這麼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