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賀是赤馬號上一名再普通過的海盜。
他不像是周邊這麼多同伴一樣,自呂強生時代就跟隨在其左右,他是後來入夥的,他們侃侃而談之時,他像是個沒有故事的傻子。
也因爲這個,他被排除在小團體之外,在這羣海盜裡始終地位不高。
不過,他也知道,他自己原本就不過是沿海再普通不過的農民。
往日裡想的也盡是老婆孩子熱炕頭,那時候的生活雖然貧苦但好歹還過得去,上有高堂,下有孩子,一年下來,有幾貫錢倒還算養得起。
有的人說,老人,孩子,那都是負擔。
但魏賀那時候覺得,這既是負擔,那也是一種生活裡的恩賜。
父母養育了他和他的兄弟五人,往日母親和父親的諄諄教導,對他而言,也是爛熟於心,他篤信沒有父母就沒有今天的魏賀,也就沒有今日的小家。
而孩子,乃是一個能夠給自己帶來笑容的孩子吶。
他撣了撣手中的煙塵,每日下了工,從地裡回來,穿着破舊衣衫的孩子,學着步,叫着爹爹從自家的小院兒裡,踉踉蹌蹌地衝着他走了過來。
他覺得很幸福。
所以,那張枯黃的猶如老樹皮的臉上也會有了幾分笑意。
哪怕那個小子一不小心就跌倒在了地上,他也不哭,只瞪大了一雙明亮的眸子,彷彿在想些什麼好主意。
他的妻子是同村的青梅竹馬,兒時便見過面。
那時候的他,年紀尚小,但卻已經認定了少女,便說是非她不娶。
她長得不算標緻,但一雙眸子卻極爲靈動,也許孩子繼承的便是她的樣子,每當他到家,她總是會一邊絮叨,一邊給他遞上粗布毛巾,叫他擦擦汗,口中的語氣多有埋怨,但實際上卻滿是疼愛。
他有一個極爲幸福的家庭吶。
其實對於魏賀而言,這樣既有負擔,有充滿了溫馨的小家,有什麼不值得留戀的嗎?
但一切,都在一場災厄的來臨之下,化作了灰飛。
他在木船上摁滅了菸頭。
這是在濠鏡上已經流傳了出來的東西,據說是少東家搗鼓的。
叫做“煙”。
初時只有張俊在用,接着一些有點地位的海盜也用上了。
這是好東西吶,一煙便可以解千愁。
爲了這事兒,魏賀還着實在心裡感激了那個便宜東家一番,若不是這東西,他又是如何想得明白?或是說,沒有煙,他如何從往事如煙之中,抽身而出?
魏賀也不知道。
只不過,那些過往和自己,彷彿就要在今日畫上一個句號了。
他看向遠處,那幾艘漆黑的戰艦。
佛郎機人來了。
魏賀沒有在少東家亮相的時候就此倒向陳閒。
因爲他覺得陳閒不夠靠譜,但現在想來,又有什麼區別?
他已經是一個漂浮在世上隨時都可能溺斃的水鬼了。
站在誰的身邊又有什麼直接的區別嗎?
魏賀覺得並沒有。
他周圍的人也是如此,大部分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們選擇事物的立場很是隨心,覺得誰對自己的胃口,便跟從在他的身邊。
魏先生是本家,跟着他到底是沒錯的吧?
腦海裡翻涌着各種奇異的想法。
魏賀嘆了口氣。
他們的船原本是被謝敬派出去作爲圍剿的部隊之一,在外圍進行伏擊的,但這條船的大副貪圖便利,最終是露了馬腳,他們出現在了一個原本不應該出現的位置。
也徹底暴露出了謝敬的意圖。
彷彿無聲宣告着,濠鏡方面已經知道了你們佛郎機人的襲擊。
那麼接下來,佛郎機人會做出什麼樣的抉擇呢?
魏賀不知道。
早有不少海盜歡欣鼓舞。
大部分的海盜都是刀口舔血的狂徒,在這個時候,大部分人沒有一絲膽怯,取而代之的是興奮也是將對手撕成碎片的渴望。
大部分的海盜都抽菸,因爲連日的無聊,還有經年累月被壓抑的狂性,以及對於濠鏡上夥伴的信任。
海盜就是這樣一羣極爲矛盾的生物。
包括魏賀也是。
這條船的臨時首領,是被稱之爲“海上花”的男人,他長得一點都不符合他的綽號,使得乃是一柄單刀,腰間別了一支短火銃。
他站在高臺上大喝道:“兄弟們,想不想和老子建功立業?”
下面的人呼和之聲,猶如雷震。
只是魏賀卻不耐煩地砸了咂嘴,這無異於以卵擊石,他明白,海盜之中的人不一定不明白,但很多時候,人都沒有退路,也不可能去說什麼喪氣話。
“都給我殺上去,我已經給濠鏡報了信,信老子的話,要是我們下手晚了,海上的,島上的,那些個兔崽子都得來搶咱們的功勞!都給我上啊!”
震耳欲聾的吶喊聲傳了過來,大部分的海盜像是被感染了一般,狂熱地敲擊着自己手中的兵刃。
說得好像特孃的是真的一樣。
狂熱的呼喊聲,甚至蓋住了呼嘯而來的炮彈聲。
對方已經開始對這條孤懸於海外的戰船發動攻勢。
海上花已經組織起了幾波反擊。
濠鏡方面的戰船都架設了新式的火炮,與佛朗機炮相比,這種炮的炮身更長,可以進行速射,且射程更遠。所以一時之間,小船和對手的戰艦打了個旗鼓相當。
而在互射的過程之中,雙方的戰船也在不斷地拉近距離。
對於海盜而言,射擊不過是對對手的一種削弱,而真正定鼎乾坤的乃是白刃接舷戰。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這一刻。
而炮手快速裝填着炮彈。遠處隱隱可以看到對手的船體被炮彈擊中,燃起了熊熊烈火。
而這邊同樣不好過,對方三艘戰艦的火力全數傾瀉在了這條船上。
魏賀甚至還不知道這條戰艦的名字。
佛郎機火炮的戰鬥力相對於陳閒工坊的產出,只差了很小的一線,可以說,差距幾乎盡在毫釐之間。
這種大面積的火力網,雖然在高速運行的船面前微不足道,但火力壓制,已經彌補了精度的不足。
魏賀幾乎能夠聽到整個船體正在發出令人覺得不詳的斷裂聲。
只是被狂熱吞噬的海盜們卻沒有多少可以聽到。
他睜開眼,眨了眨。
迎着呼嘯的風,槍林彈雨,他扛起了自己的槍,另一隻手,拎起來的是另一把刀。
刀槍。
這是他們賴以爲生的本錢。
只是這一次,他似乎覺得,這條路已經沒有了歸途。
他吐出一口菸圈,迷濛之間。
彷彿看到了那些光的盡頭,有那麼幾個人站在那兒,衝着他招了招手。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他低聲唸叨了一句,迎着跳板走了上去。
哦,爸爸,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