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薩亞和衆多狼兵抵達那漢子跟前的時候,薩亞不可思議地望着原本還是個粗糙漢子的姜二愣子。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目光清澈,似乎看透一切的男人,他便像是一個智者一般。
此時的他已然坐了起來,似乎早就等候在那兒,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們。
“來得要比我想得晚些,諸位。”他臉上留着憨厚的笑容,只是嘴角多了幾分狡黠。
薩亞看着這個有幾分奇怪的人物,他在濠鏡實際上見過許多不同尋常的角色,但沒有一個比得上這個男人。
他看上去像是個毫無功夫在身的莽漢,但身上的氣息卻是一股兇獸一般的龐大氣焰,他面對這麼多狼兵尚且從容。
甚至可以在危機來臨之前,判定是否能夠應對,轉而選擇在這裡呼呼大睡。
看似蠢笨的皮囊之下,卻充滿了許許多多的捉摸不透。
“大明的軍戶?”薩亞的言談有幾分生澀。
那人笑着說道:“我們家世代都替朝廷作戰,已有四代百年,到了我這一代,人已是死絕,只剩下我一個,原本尚有個老母,前些年也病了去了。”
薩亞點了點頭,看着他似乎並無惡意。
那人說道:“你們便是兩廣一帶出了名的狼兵罷,濠鏡可真有本事,手頭有這麼一羣忠義之士替他效死力。”
薩亞說道:“主人家自然是有本事,你既然是軍戶,爲何待在此地,原本不就可以與你的同胞一併退走,不必攪和這灘子渾水嗎?”
那人大笑了起來說道:“軍戶是世世代代的事情,俺娘與我說,這一輩子做了軍戶,便不得超生啦,與墮入無間地獄,沒什麼兩樣,俺娘秉信佛道,臨死前都喊俺說,叫俺遠離苦海吶,”他看着薩亞說道:“她睜着眼睛,死不瞑目的模樣,我吶,到了現在都忘不了。”
薩亞將手中的小刀放回了腰間。
“我對你們沒什麼敵意,我幾次三番在戰陣上,我想要假死,但對手多少有點不堪一擊,那都是些烏合之衆,
我捨生忘死地衝在前面,仍是死不了,哪怕死了,還會被同伴當做屍體拖回去,只要有他們在,我便‘死’不了。
這世間寧願你做鬼,也不願讓你就這麼消失掉,總要榨乾你最後一點利用的價值纔好,生是他們的兵,死了那也是他們的籌碼,逃不掉的。”
“我在村子裡,在衛所,他們都叫我愣子,傻子,我便裝作蠻橫的模樣,便無人敢欺負我了,我沒什麼朋友也樂得自在,只是俺孃的話卻時時飄在耳邊,無從間斷過。”
薩亞嘆了口氣,他們狼兵何嘗不是。
大明有朝以來,軍戶羸弱,真正的強兵,一則是就地招募的兵士,陳閒心中有數的便是最初那一代戚家軍,將浙兵。
二則便是這些民風彪悍的狼兵。
剩餘的邊軍則是矮子裡挑高個。
但這樣的狼兵也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們的生死只握於當地土司之手,要他們生便生,要他們死,他們也無從反抗。
他們坐收漁利,那些僱傭的錢帛都進了他們的腰包,而他們只能勉強餬口,有時候更是債臺高築。
生死有命。
“我知道。”他想了很久,最終卻只憋出了那麼幾個字眼。
懂得,自然都懂,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所以當陳閒告訴他們濠鏡的存在的時候,他們都將濠鏡當做了一座燈塔。
這是一處充滿了自由,不受壓迫的燈塔。
“我知道你們想問什麼,我也可以告訴你,權當臨別時候的饋贈,你們拯救了我,我也有必要報答你們。”
“率領這次進攻濠鏡的陸軍千戶,名爲陳安仁,乃是汪副使手下的大將,我幾次與他出徵,感覺此人頗爲知進退,是武官之中,少見的類型,
且顧惜手下軍戶性命,此次若非事發突然,必然不會有這麼大的損失。”
“不過,在攻勢被擊退之後,我趁着你們換班的空檔,曾冒險離開此地,卻發現那兒早已人去樓空,照我推斷,
陳安仁的頂頭上司汪副使素來與張嵿不合,兩人貌合神離已久,暗中下絆子的可能性極大,尤其如今汪副使攜平定屯門之功,官加一級,民間聲望更是如日中天,正要出手打壓一二。”
薩亞顯然不知道其中的脈絡,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樣。
那漢子也啞然失笑,知道這些狼兵恐怕不懂人心變故官場是非,便就此打住。
“你只要與你們的主人講,如今官兵全無威脅,讓他便宜行事便好,你們濠鏡如今危如累卵,這想來可以幫得上你們。”
狼兵也分得清輕重緩急,從前線傳來的消息,也無不都證明了一件事,如今大戰將起,而他們的人手嚴重不足。
只是事到如今,薩亞看着漢子低聲說道:“能否帶我們去一觀,親眼所見,方纔確信。”
“也不麻煩,你們且跟我來便是。”
薩亞左右看了一眼,對着買谷裡說道:“你帶人留下,我去看看,去去就回。”
漢子腳程很快,薩亞也緊追不捨,不多時,兩人已是抵達了一處平地,這裡地段隱秘,偏離濠鏡附近的丘陵,而附近被人踩踏出了一條小型的通道,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腳印,還有不少已經熄滅的篝火點。
到處都是有人生活過的痕跡,薩亞似乎還是不大放心,清點一二之後,發覺數目對得上,這才鬆了一口氣。
他看到漢子已經在營地裡翻翻揀揀,似乎找尋着什麼,而後從一個廢棄的營帳之中,找出了一個油紙包,而後塞進了懷裡。
漢子彷彿看到薩亞的目光,笑了笑說:“總有幾個好心的同伴,留了點東西給我,免得若是我回來了便叫餓死了,好了眼見爲實,你也確認過了,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辦,再會。”
薩亞喊道:“壯士何不來我濠鏡?”
那漢子擺了擺手說道:“若是你們濠鏡在這次大難之中能活下去,那我便親自來投。”
“不知你如何稱呼?”
那人的迴音迴盪在偌大的林地之間。
“姜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