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崎想起上個月去儋州考察瓊西書院的時候,這張金寶曾對自己提到過想開辦蒸汽機相關專業培訓班,不過在現階段海漢官方肯定還不會對民間教育機構開放這種涉密項目的培訓資質,所以寧崎當時也是明確地告知他這條路行不通。時隔還不到一個月,這張金寶又從儋州找到三亞來,難道是還不願放棄當初的打算?
寧崎手頭的事情堆積如山,當然也沒什麼興趣再去主動過問這種小事,便表示可以儘快給這幾名學生安排一個簡單的入學測試,如果合格就直接留在三亞進修。說完之後,寧崎便端茶送客。張金寶大概也沒想到這會面竟然如此之快便宣告結束,當下只好稱自己還有事情要稟報。
“還是上次在儋州說的事?”寧崎稍稍有些不耐煩地皺眉道:“如果是蒸汽機的事情,那就不用再說了。我上次已經說過了,這事急不來的。”
張金寶見寧崎面露不快之色,連忙應道:“小人並非爲此而來,而是有別的事想請示首長。”
寧崎臉色稍霽,便讓張金寶接着說。張金寶卻先讓幾名學生到外面去等着,不讓他們繼續旁聽了。
待學生們出去之後,張金寶纔開口說道:“首長上次視察瓊西書院時,曾對小人提過要擴大教育規模,甚至可以將分院開至別的州縣。小人後來仔細考慮一番,也覺可行,只是瓊西書院師資有限,要開分院還有些難處,所以斗膽來三亞向首長討些援助。”
寧崎一聽是這事,倒也放下了心。他在瓊西書院考察時的確鼓勵過張金寶,讓他考慮到外地開設分院。畢竟儋州一地就有兩位數的書院,教育機構之間的競爭太過激烈,瓊西書院所針對的生源是貧苦人家,走的路子是職業培訓,相較於其他書院應該有更大的發展空間纔對。不過寧崎也知道瓊西書院的底子有限,要想開設連鎖機構還有諸多難處,所以也沒指望張金寶立刻就能付諸實施。但沒想到這話說出去卻是讓張金寶當了真,打算把這事操辦起來了。
扶持民間教育機構是海漢官方的既定政策之一,寧崎對此也是樂見其成,便對張金寶問道:“那你現在有什麼規劃,需要哪些幫助?”
張金寶應道:“小人仔細想過了,這海南島上三亞、儋州兩地的教育機構最爲集中,而其他各個州縣就相對較少,若是要開設分院,當以海口城或是昌化這兩地爲宜。特別是昌化當地冶煉業方興未艾,從業者已有近萬,學齡童也着實不少。當地家庭收入普遍有限,一家也供養不起幾個讀書人,像瓊西書院這樣的路子,倒是很適合當地狀況。書院本來就設有冶煉專業,若是在當地開辦分院,相信地方官府也會給予支持。”
張金寶見寧崎聽得微微點頭,心知自己應該是說在點子上了,當下緊張的情緒也稍稍緩解了一些,接續說道:“但開設書院所需花銷不少,小人財力有限,卻是一下子拿不出來那麼多。此外書院師資也稍顯不足,若要開設分院肯定會捉襟見肘。若能得首長支持,想必此事便可順利辦下來。”
寧崎道:“師資嘛,倒是可以想辦法給你調配人手,但這費用問題可不好解決,要是文教部出資,那你這學校就變成官辦了,你大概也不會樂意接受。”
張金寶道:“此事小人已經打聽過,海漢銀行便可辦理貸款,但他們所需的不止是實物抵押,而且還得有文教部的簽發的項目批文才行。這實物抵押倒好說,小人就拿瓊西書院的房產做抵押便是了,只是這官府批文,儋州管委會也管不了這事,便只能來三亞求助首長了。”
寧崎心道這張金寶倒是有心,早就把這些事都盤算好了,他肯將瓊西書院的房產拿出來做抵押,也足見在這件事情上所下的決心之大。既然如此,寧崎也不好再推脫不管了,當下便道:“張山長對教育事業這麼有心,真是海南學子之幸!這樣吧,你寫一個詳細的書面規劃交給我,我看過之後就簽發一個正式的批文。”
“小人已經寫好了草案,還有勞首長過目。”張金寶從隨身的行囊中取出一份裝訂好的簿子,雙手拿着恭恭敬敬地遞交給寧崎。
寧崎當然不會急着馬上就看,有些事即便是舉手之勞,但也不能辦得太痛快,否則讓下面的人認爲此事絲毫沒有難度,今後找上門來的麻煩事只會越來越多。張金寶態度雖然端正,但該拿捏的地方也一樣要到位,不然這傢伙拿着批文回去吹噓自己跑了趟三亞,就讓執委會的寧崎乖乖把批文簽了,那豈不是太沒有統治者的威嚴了。
寧崎接過來隨手就放在了桌上:“行了,你寫這東西,我會抽時間看看。你先把學生們帶回去休息,回頭會安排工作人員聯繫你們。”
這次張金寶就沒敢再多耽擱了,起身千恩萬謝之後才離開。他這次來三亞的目標已經完成了大半,人事已盡,剩下的部分就得聽天命等消息了。
寧崎當下也沒有急於處理這件事,峰會這邊還有很多事情要他親自參與。下午的議程中,他將登臺發言,內容是“倡議加強各國間的文化交流和民間往來”,其中就包括了邀請各國派留學人員到三亞來學習海漢獨有的文化和技術,同時也會嘗試在其他友好國家建立學院,幫助當地培養有文化的專業人才。而張金寶也是適逢其會,給寧崎帶來了一些新的靈感,比如在其他國家有些海漢官方不便直接出面的地區,就可以讓張金寶這種民間教育機構牽頭辦學,慢慢進行文化滲透。
作爲一個來自數百年之後的穿越者,寧崎對於非政府組織和非營利組織在公共管理領域的作用是很清楚的,這些民間組織在跨國活動中的便利遠遠超過官方,只要合理加以利用,這些組織可以做到很多官方不便出面的事。而且作爲一個在教育行業從業多年的老資格,寧崎一直堅信文化教育在鞏固國民團結,提升國民的身份認同感方面具備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從海漢的發展軌跡來看,這個國家的國民結構從一開始就是由多民族組成,而且隨着自身的發展和外部移民的不斷到來,國民中的不同族裔越來越多,人口構成和文化背景也會越來越複雜。如何能將各國移民揉合到一起,並且讓他們都能對現有的海漢國民身份產生足夠的認同感,一直都是執委會十分關注的問題。
關於這個問題,寧崎比較認同韓愈在《原道》中的見解: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於中國則中國之。意思是以周禮爲標準,凡是言行符合“禮”的,夷狄亦可視爲中國,反之則中國亦可視爲夷狄。
當然這種觀點與後來爲蒙元效力的許衡爲論述蒙元政權合法性而發明的“入夷則夷入夏則夏”理論是有區別的,寧崎並不認同野蠻民族模仿漢人的執政方式就是繼承了漢家正統這樣的說法,而是認爲以漢家的文化,完全可以同化異族,使其認同自己的新身份,成爲合格的海漢國民。而要達成只要的效果,最有效的兩種手段就是宣傳和教育。
海漢今年進行的機構部門調整之後,原有的宣傳部門也將其職能併入到現在文化教育部當中,寧崎是宣傳教育一把抓,倒也方便行事。寧崎想要做的不僅僅是在海漢國內普及基礎教育,而且試圖將海漢的這套文化教育體系推廣到國外,並以此來向其他的“夷狄”國家灌輸海漢的價值觀。
這種手段所需投入的財力物力人力自然也不是小數目,但考慮到收效值得期待,執委會中的大部分人也都認可這樣的做法。這個時代的統治者往往尚不具備“文化入侵”這種概念,對於文化領域的滲透也缺乏警惕性,而且一些周邊國家現在對海漢的態度也已經達到了“仰慕”的程度,願意派出學員到海漢的學府中接受培訓,又多是權貴人家出身,值得海漢投入資源對其進行洗腦式的培訓。
張金寶的打算爲寧崎在海外推廣教育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那就是除了走上層精英路線之外,教育這個領域也可以嘗試親民的路線。張金寶的職業培訓學校是以培養專業技工爲主,如果今後能在國外辦學,這些專業完全可以根據海漢的需求進行調整,培訓出的技工直接推薦到海漢所屬的各種工坊就業,就能以更低廉的人力費用換得更多的產業工人。
寧崎只大概構想了一下,就發現這裡面有很多工作可做,不過這事僅靠自己的部門還不太好操作,於是便回到會場,趁着午休時間將施耐德叫到一旁,將上午會見張金寶的事擇要給他說了一下。
施耐德聽完之後應道:“你說的這個書院,既然有開辦連鎖店的打算,那當然值得扶持一把。貸款這事我看沒什麼問題,回頭我給下面的人打聲招呼,跑趟儋州把手續辦一辦就好。”
寧崎道:“這個人還挺有想法的,我在考慮能不能把這事好好包裝一下,然後作爲海漢民間教育機構的代表,向國外地區推廣。”
“你打算讓他出過去開連鎖店?”施耐德不禁豎起了大拇指:“厲害了我的寧老師!這路子要是能走通,那倒是一樁不錯的買賣,既能輸出教育產業又能收穫技工勞動力,一舉多得啊!”
寧崎笑道:“事情肯定是好事,但我現在就是拿不準,如果要向國外推廣,這費用大概得花出去多少?他這是民間教育機構,就算不賺錢也總不能讓他虧了,要是開銷太大,那就還得斟酌斟酌了。”
施耐德道:“不會很便宜,但也沒你想的那麼嚴重,只是你說的這家書院就儋州一處產業,他就算全拿來抵押了,又能抵押出多少錢?以我之見,倒不如官方入股,或許還更好操作一些。”
寧崎搖搖頭道:“官方入股,那性質就變了,就算是盟國,對我們的官方機構也會多少有些戒心在的,還是民間機構比較容易行事。”
施耐德搖頭道:“官方入股又不是你文教部或者海漢銀行拿錢去入股,這事只要拐兩道彎,把手續做得乾淨一點,你不說,那張金寶不說,外人也不會知道這些資金的來源,更不會想到其中有海漢官方的股份。如果你實在放心不下,那也可以早點定個時間表,到時候他的連鎖機構在國外站住了腳,官方再分期撤資好了。”
寧崎還是有些猶豫不決:“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說服張金寶接受我們的安排……”
施耐德道:“寧老師,你幹嘛這麼死腦筋,張金寶不願做,我們還可以找李金寶、王金寶來做啊!你的目的是什麼?不就是想找一個民營教育機構的殼子,幫我們實現官方目標嗎?如果實在找不到合適的殼子,那麼我們自己造一個出來就是了。你是不知道,有多少商家老闆排着隊等着跟我們合資做買賣,根本不用擔心找不到合作伙伴。”
寧崎聽施耐德說得輕鬆,臉上也隨之露出了笑意:“我倒是不擔心你找不到人合作,只是這教育機構的運作不比做買賣,總得要有懂行的人才能操作得下來。再說這民營教育機構就搞搞職業培訓,也不能像你們做生意一樣賺大錢。”
施耐德調侃道:“寧老師,虧你還是從業多年的老司機,教育機構不能賺錢這種話你也能閉着眼說出來,我服!要不你把這事交給我來運作,保證兩年回本三年盈利,你看怎麼樣?”
寧崎連連搖頭道:“那還是算了吧,你這拿過去就把書院變商棧了,一心向錢,那還怎麼教書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