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模龐大的海漢艦隊上一次經過溫州外海,大概還要回溯到一年之前。當時錢天敦、石迪文所率領的艦隊北上前往舟山,一路上也對沿途海岸附近的海盜團伙進行了清剿,其中就包括在溫州以北、台州以南海域活動的樂清船幫以及附近一些零星的小股海盜。這些海盜被剿滅之後,附近海域的通航安全狀況也得到了明顯改善,所以本地的海商和漁民對於海漢的“義舉”多少還是懷有感激之情,也樂於跟途經此地的海漢船隊接觸,進行一些簡單的貿易活動。
當然了,如今一年過去,海漢在舟山開埠設立貿易港已經不是什麼新聞,本地海商要與海漢進行大宗貿易時,還是會選擇去往舟山定海港進行交易。在那裡不受大明官府的監管,但又能便捷地與寧波府、紹興府、杭州府、嘉興府、松江府等地進行貿易往來,還能在當地與來自日本、琉球的商人做轉口貿易,對海商來說是一處貿易條件和地理位置都極佳的商港。
艦隊在洞頭島歇了兩天之後,天氣終於轉好,王湯姆便下令啓航繼續北上。不過艦隊的規模比來時又大了不少,因爲至少又有十幾艘民船加入到艦隊之中。這些船的目的地都是舟山定海港,加入海漢北上的艦隊一同行動,這大約兩百海里的行程自然能安心得多。雖說這段航程內已經沒有什麼海盜勢力活動,但能跟着海漢的大戰船一起走,心理上至少也是一個不小的安慰,萬一海上有個什麼狀況,這麼多船也能有個照應。
“讓這些民船跟在後面,你不擔心其中夾雜有官府的耳目?”郝萬清看着艦隊後方海面上的一長溜福船,有些不解地對王湯姆問道。他因爲不適應海上風浪,在香港休養了幾日,直到王湯姆的部隊在苗栗作戰完畢回到澎湖,才趕過來與大部隊會合。不過這些日子下來,他基本也適應了海上航行的顛簸,現在的身體狀態已經不似先前從三亞到香港時那麼差了。
王湯姆沉聲應道:“官府知道又能怎麼樣呢?他們知道的越多,就會越清楚與我們的實力差距有多大。我認爲這不是什麼壞事,也許比韜光隱晦的效果更好。”
王湯姆對此的態度十分坦然,海漢以前低調行事,一方面是隱藏自身實力以方便行事,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引起大明朝廷過多的關注。不過如今海漢已經在南海建國,今後與大明之間打交道就不再是以前那種模糊的商業往來,而是國與國之間的外交關係。儘管也有一部分認爲高調行事可能會激怒大明,從而影響到雙邊關係,但軍方認爲在這種新形勢下如果還保持以往的低調,那對海漢其實也沒什麼實際的好處。
郝萬清聽了王湯姆的解釋,若有所思地應道:“國防部應該也不希望海漢與大明朝廷的關係太過和諧吧?”
王湯姆笑了笑,沒有正面迴應他的問題,而是將球又踢了回去:“那安全部是什麼樣的態度,郝部長能不能向我說明一下?”
郝萬清道:“我們安全部當然希望天下太平,這樣大家都能輕鬆點。”
“要真的天下太平,你們這一行都要失業了吧?”王湯姆笑了笑,不等郝萬清迴應便又接着說道:“等過兩天到舟山,我估計你有得忙了。”
海漢在佔領舟山島之後,一直在與當地官府與周邊海域的海盜和民間武裝進行鬥爭,這一年折騰下來,在杭州灣外海活動的海盜勢力基本已經被海漢軍剿殺殆盡,而浙江官場上的對手似乎也收斂了不少。特別是海寧衛指揮使馬越莫名其妙在海上死於非命之後,其同黨就沒敢再貿然打海漢商船的主意,轉而採取更隱蔽的對抗方式。
浙江官場上目前已經開始出現了比較明顯的陣營分佈,靠近舟山的寧波、台州、紹興、嘉興這些地區的官府從海漢到來之後得了不少好處,更傾向於跟海漢保持互惠互利的貿易來往,而對於外交關係的性質就有意模糊處理,只將其當做海外漢裔對待。而杭州、湖州、金華等地官府則是趨於保守,認爲海漢人組織規模驚人的私人武裝是有作亂之心,不遵大明律法,應當將其徹底驅逐出大明海疆纔是。
至於軍方的態度就更加五花八門了,有對海漢佔領舟山斷了自家財路恨之入骨的,有事不關己作壁上觀的,也有已經下水,主動投靠海漢一起撈錢發財的。雖然作爲浙江最高軍事指揮中心的都司衙門對海漢的態度是比較敵對,但下面的地方駐軍卻也不盡然都會乖乖服從,畢竟利益當前,浙江都司能給的實際好處有限,遠遠不比上海漢人出手闊綽,下面做事的人對都司衙門發出來的公文陽奉陰違也是常態。
對於與浙江官方的明爭暗鬥,軍方可以採用的應對手段其實不多,特別是那些不在明面上的衝突,由軍方出面處理就容易變得沒有餘地,而且也缺乏專業的人員來操作,所以這個領域的事務仍然是由安全部在處理。
去年何夕便把自己最得力的手下之一龔十七派到了浙江,負責這邊的安全情報事務。不過龔十七是歸化民身份,雖然忠誠度無需置疑,個人能力也比較強,但他並沒有在海漢長期進修的經歷,換句話說做事風格有點野路子,所以三亞給他的行動權限還是有一定的限制。郝萬清到了浙江之後,當地的情報工作安排也就無需事事請示三亞,有他在就可以直接拍板決定了。
當然了,郝萬清的最終目的地並非浙江,在將當地的工作理順之後,他也會隨同海漢大軍一同北上前往膠東半島。雖然他的山東籍貫在這個年代起不到太大的實際作用,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也是執委會將他調到北方主持情報工作的主要原因之一。
艦隊在進入寧波府轄區後,選擇了石浦港作爲抵達舟山之前的最後一個停靠點。去年海漢大軍進入寧波府,石浦所和轄區港灣是第一處被攻佔的地方,不過這裡的明軍建制並沒有被徹底摧毀,名義上石浦港仍是屬於昌國衛石浦所的防區,千戶所的編制也依然保留下來,甚至連千戶馬靈的官位都沒有任何的變動。只是馬靈所要面對的上司,除了昌國衛的指揮使之外,又多出了舟山島上的海漢首長。
王湯姆等人下船的時候,千戶馬靈已經畢恭畢敬地在碼頭上候着了。雖然不知道這支龐大艦隊來到石浦港的目的是什麼,但馬靈卻沒有多少畏懼,因爲他知道自己這一年裡爲海漢所做的事着實不少,海漢人不會輕易卸磨殺驢拿自己開刀。再說海漢人也需要有石浦所這個官方機構,代爲對這一地區進行管理和維護。很多海漢不方便出面處理的事情,都得由他這個千戶來做。
退一萬步說,海漢真打算要對他馬靈怎麼樣,只要一個傳喚,他就得屁顛屁顛趕去舟山島聽命,哪裡還需要出動一支艦隊來此進行鎮壓。所以儘管這支海漢艦隊突如其來地出現在石浦港,馬靈也並沒有因此而感到恐慌。
“卑職石浦所千戶馬靈,參見各位首長!”馬靈躬身抱拳,身體撅得跟個蝦米一樣,雖然沒行跪禮,態度倒也十分恭敬。他並不認得打頭這名海漢高官,但港口碼頭清晰可見的兩艘“威嚴級”戰艦他可是認得的,能率領這麼龐大的一支艦隊出航,下船的時候又是前呼後擁,有武裝人員開道,不問可知這幾人的身份不低,叫一聲首長總是沒錯的。
“馬千戶免禮。”王湯姆笑眯眯地虛扶了一下,旁邊就站着海漢駐石浦港的辦事人員,已經向他說明過了馬靈的身份。對於馬靈這種選擇投靠海漢的大明官員,王湯姆還是會盡量讓自己顯得親善一點,這樣多少也能起到一些安撫人心的作用。
“馬千戶,我們要在這裡歇息一晚,你組織人手給艦隊人員安排一下宿營地。”
馬靈一看出來說話這位仁兄,自己卻是認得的,當下趕緊應道:“謹遵陳將軍吩咐!”
陳一鑫去年在舟山島駐紮的時候,馬靈去當地公幹時便見過他,知道這姓陳的年輕將軍便是海漢帶兵的錢大帥最爲信賴的副手。不過前兩個月去舟山島的時候,倒是沒有再見到他。
馬靈當下立刻便命人去將附近碼頭清理出來,作爲海漢艦隊人員的夜間宿營地,又讓人立刻去組織補給物資運來碼頭,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王湯姆等人大概會以爲他是一名歸化籍的幹部了。
石浦港地區的自然環境和港口條件其實都不錯,不過目前海漢將開發重點都放在了舟山,所以還沒有對石浦進行大規模的商業開發。目前這裡的產業依然是以漁業爲主,海漢組織人手在附近建了一個小型造船廠,專門打造中型和大型漁船,並提供相應的漁具,讓漁民有條件能夠去往更遠的海區捕撈魚羣。
對於那些家境有限,買不起高級漁船的漁民,海漢也提供了多種合作方式,漁民可憑自己的戶籍、田產、房舍等等作爲抵押,向海漢申請租賃漁船,然後以所獲利益來償付租金。膽大的漁民甚至還可以向海漢銀行申請分期貸款購船,來得到一艘屬於自己的遠洋漁船。雖然爲此也要承擔一些利息,但海漢銀行的低息貸款可比民間的借貸仁慈多了,對大多數漁民來說都算是在可承受的範圍之內。
這種已經在海南、廣東、福建等地運作許久的模式,在石浦的推廣也得到了比較好的效果。在石浦船廠建成至今的八個月當中,已經向漁民交付各型漁船四十餘艘,尚有未完成的訂單二十餘艘,不但推動了本地漁業發展,而且也盤活了一處造船廠。海漢並不指望這處造船廠能從漁船訂單中獲得多少盈利,能夠藉助這種模式爲海漢造船業培養專業技術人員,纔是相關部門最爲看重的收益。
根據海漢過去的操作經驗,這些進入造船廠工作的匠人大部分會在三個月至半年內就決定入籍海漢,以此來換取更高的收入和更好的福利。相比時局動盪的大明,能夠提供穩定生活條件的海漢對平民來說無疑是極具吸引力的去處,而身具一技之長的匠人,獲得海漢籍貫的難度要比普通人更小,所以即便是相對比較富庶的浙江,也還是有不少民間工匠最終選擇了加入海漢籍。
王湯姆登陸之後便前往造船廠進行了視察,雖然他並不是相關部門的官員,但海漢名下這些船廠在戰時都會轉爲軍用,所以由他這個海軍司令來視察工作,倒也算是對路了。
類似這種建造漁船爲主業的小型船廠,也並不知石浦一處纔有,北邊的六橫島上也有一間。而真正建造軍用船隻的大型造船廠,則是位於舟山島上,目前由張天貴的二兒子張千祥在當地任廠長和技術總監。
“馬千戶覺得這造船廠怎麼樣?”王湯姆隨口向陪同參觀的馬靈問了一句。
馬靈心道老子平時爲了避嫌,根本就不敢來這邊晃悠,只當這地方是透明的,哪有什麼想法。不過他也算腦子轉得快的,稍一思忖便開口應道:“這船廠建成以來,本地出海的漁民也多了,有利國計民生,自然是好事一樁。”
王湯姆點點頭,又問道:“不知道石浦千戶所的船隻,平時的修繕維護是在哪裡進行的?”
馬靈心道去年那一仗打完之後,石浦所的戰船沉的沉,繳的繳,就剩了幾條沒有裝備武器的哨船充充門面,哪還有什麼修繕維護的工作。他不明王湯姆的意思,便小心翼翼地迴應道:“稟首長,石浦千戶所目前就只有三條哨船,已極少出動,也沒多大必要維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