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漢從大明控制區招攬移民,一般都是打着僱傭或賑濟災民的名號,以避免這種規模大、持續時間長的民間招募被地方官府扣上一個“買賣人口”的罪名。當然了,福廣兩地沿海地區的官府與海漢存在着諸多利益交換,相互之間早有默契,對於海漢在招攬移民過程中某些逾矩的行爲視若無睹,因此萬發這些非正規的操作方式在南方施行一向沒什麼問題,就算有地方官員對此進行查處,最終也都能憑藉海漢的影響力進行化解。
萬發當然也知道自己招攬移民的手段不合大明律法,不過他認爲這項生意的合作伙伴都有些背景,而且操作得也很謹慎,應當不至出現大的問題,但這種僥倖心理到當下就隨着錦衣衛的出現徹底終結了。這個衙門可不像錢塘縣衙那麼好打交道,被錦衣衛抓着把柄就不是那麼容易脫身了。而且萬發不知道對方究竟只是查到了自己在移民方面的非法手段,還是已經發現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如果是後者,那這簍子可就真的捅大了。
“萬老闆,不打算繼續抵賴下去了嗎?你若是覺得有必要,本官也可以傳喚你的生意夥伴到場指證。”
聽到對方這句調侃的問話,萬發只能哭喪着臉應道:“小人也只是想借着這買賣賺點小錢,並無惡意,一應所得,小人願全部吐出來,還望大人手下開恩,念在小人初犯,莫要追究!”
萬發一邊認錯,一邊繼續施展套路,如果對方是衝着錢來的,那麼還有希望在這個環節扭轉局面,只消拿出一筆錢作爲“退贓”交給這錦衣衛,或許還能避過眼下這場麻煩。
但萬發的奢望還是落了空,對方几乎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的提議:“萬老闆,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本官花時間追查這案子,難道就衝你這點非法所得來的?就你這點案值的買賣,又能拿出多少銀子賄賂本官?你還是省省吧!”
萬發口中應着,心裡卻有點奇怪,這錦衣衛軍官跟自己墨跡這麼半天了,明明手上有實證,卻還不下令將自己拿下。有心送上銀子,對方也沒有表現出興趣,那到底所圖爲何?暗中觀察形勢的上司仍然沒有發動,或許也是在等着對方表露真正的意圖吧。
夾壁後的龔十七此時也有些困惑,這錦衣衛軍官的身形外貌再加上自報姓廖,幾乎就與自己手頭所掌握的杭州錦衣衛負責人廖訓的個人狀況完全一致,但廖訓親自跑到成豐行來查這移民案又是有什麼圖謀?真要治萬發的罪,那一來就應該下令抓人了,這麼兜圈子到底是意欲何爲?
龔十七決定不急於動手,再觀察一下狀況再說,他只希望萬發能在這個時候保持足夠的冷靜,繼續跟對方套話,看看這錦衣衛到底是要耍什麼花樣。
便聽那廖訓繼續說道:“本官問你,這海漢人遠在東海,你在杭州是如何與其搭上關係的?”
對於這個問題,萬發很清楚人口貿易中可能存在的風險,倒是早就做過相應的準備了,當下便答道:“其實小人也是聽說海漢在寧波府招攬移民,不問出身來路,只要把人送去當地便能獲得一筆中介費用,而且人送到那邊也是由當地的牙行接手,小人與海漢人之間並無直接往來。”
萬發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自己的責任推個乾淨再說。給他提供移民來源的人並沒有其他渠道搭上海漢,也根本不瞭解成豐行與海漢之間的關係和交易方式。萬發賭就賭廖訓只能查到給他提供移民的上家這裡,對如何將這些非法移民交接到海漢手上並完成結算的過程並不瞭解。而且當初派他來杭州的時候,安全部就已經把“萬發”這個身份做得天衣無縫,廖訓應該找不到漏洞纔是。
萬發這番話有真有假,人送到寧波之後的確是由當地牙行轉送到舟山,但接手的牙行其實與成豐行性質一樣,也是由海漢實際掌控。他認爲這些情況廖訓應該是查不到的,否則也就不用浪費時間來盤問自己了。
果然廖訓雖然不信萬發的說法,卻也沒有進一步的證據來駁斥他的供述了:“萬發,你莫以爲靠着一張嘴就能把你的罪過推脫乾淨!你若繼續爲虎作倀,替海漢人遮掩罪行,本官便拿你下獄,到時候你可別後悔!”
在經歷了初時的慌亂後,萬發的情緒已經慢慢平靜下來,這個時候就不難注意到對方的態度很是奇怪,一再強調自己的行徑罪無可恕,又不下令抓捕自己,似乎只是想通過自己的供述來獲得更多的信息。萬發雖然只是非專業的兼任情報人員,但也不是那麼容易被人詐出實話的,何況他知道龔十七帶着手下就在這商棧中潛伏,就算錦衣衛真要抓自己也難以得逞。沒有了後顧之憂,萬發的腦子也逐漸恢復了清明,開始暗暗揣摩應對之策。
萬發一臉無辜地應道:“大人,小的只是個普通生意人,僥倖與海漢人做了幾筆買賣,也只想從中賺點銀子,並無他意。還請大人指點一條明路,小人感激不盡!”
“你若真是有心悔改,本官倒也不是不能給你機會……”果然萬發找對路子之後,廖訓就順着這話頭下臺階了:“只要你與本官好好合作,之前的事情,本官可以既往不咎。”
萬發心道果然這廝是另有算計,當下作出欣喜若狂狀道:“多謝大人!還請大人吩咐,小人定當盡力而爲!”
廖訓道:“本官問你,海漢人從你這裡接收移民,是不是不問來路出身?”
萬發心頭一邊盤算一邊應道:“小人這邊經手的人,大多來路有些不正,若是要一一查驗身份,存在諸多不便之處,也會影響雙方的交割和結算,所以寧波那邊接收之時,的確往往不會仔細盤查。”
廖訓點點頭又道:“那便是了……你何時組織下一批移民送去寧波?”
萬發不解其意,嚅喏應道:“小人……當下並無打算……”
廖訓道:“你儘快再設法組織一批移民,屆時本官會派人手混入其中,你負責將其運到寧波交到海漢人手上,明白了嗎?”
萬發這下才意識到廖訓打算幹什麼,對方不知從何處查到了成豐行這條移民渠道,說不定還查過自己的底細,在身份方面沒查出什麼漏洞,廖訓纔會登門以買賣人口的罪名相脅,這目的並不是要治自己的罪,而是脅迫自己與其合作,將錦衣衛的人混入移民中送到舟山島上去。
便聽廖訓繼續說道:“辦妥此事,你之前所犯之罪便可暫時揭過,今後在杭州城做買賣,有本官照顧,你也會得到不少方便。你好好爲本官辦事,自然還會有更多的好處。”
萬發當下也難以猜測龔十七會對此持什麼樣的態度,只能是先使出緩兵之計:“大人,小的組織移民,也非短時間內能辦好,還請大人寬限幾日,容小人去想想辦法。”
“便給你五日時間,你若辦不下來,五日後便自行去錢塘縣衙投案吧!”廖訓的口氣毫不客氣:“還有,別想丟下這攤子逃掉,本官的人會盯着你這地方,如果想跟本官玩什麼別的花樣,那也只能把你送進大牢了!”
“小人不敢!”萬發趕緊應道。
廖訓看萬發態度還算恭謹,當下也就沒有再出言恫嚇,起身帶着手下離開了成豐行,而萬發見龔十七沒有發動人手堵截這幾名錦衣衛,也猜到自己上司大概是動了別的心思,當下低眉順眼地將廖訓等人送出大門。
萬發匆匆回到後院,見龔十七倒是一臉的鎮靜,似乎絲毫沒有受到剛纔這起突發事件的影響。龔十七見他進來,便招呼他坐下,又親自動手給他沏了一杯熱茶。萬發受寵若驚,連稱不敢。
“剛纔表現得不錯,我若是錦衣衛,只怕也被你矇騙過去了!”龔十七毫不吝嗇地誇獎了萬發的應對:“發言分寸和情緒都很到位,那個錦衣衛大概也想不到他真正要找的人其實就是你!”
萬發訕笑道:“小人也只是順手推舟,見招拆招,讓老闆見笑了!只是小人還是有不明之處,想請教老闆。”
“說。”龔十七當下心情還不錯,點點頭示意他發問。
萬發道:“錦衣衛既然已經盯上成豐行,那此處已十分兇險,爲何老闆還放那人一行安然離去?”
“我是覺得對方並沒有識破成豐行的真面目,暫時還沒有必要出手。”龔十七解釋道:“而且他找上你的目的是要脅迫你幫他將手下混入到移民隊伍當中,目的是送人打入舟山島,而不是要對付你或者成豐行,我覺得當下這個形勢,有機會對其加以利用。”
“老闆你是打算把他送來的人都給抓起來?”萬發本來就有此猜測,聽龔十七一說立刻便明白過來。
龔十七點頭道:“我們提前就有準備,那他們通過我們的路子送多少人去寧波都是白搭,到時候不管錦衣衛來多少人,我們照單全收就是!”
萬發擔心道:“但這批人一送過去就會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渺無音訊,這時間稍長,錦衣衛肯定會起疑心,到時候還是要把這筆賬算到小人和成豐行頭上啊?”
龔十七笑道:“怎麼,怕了?”
萬發老臉一紅道:“小人倒不是貪生怕死,只是覺得成豐行在杭州城紮根不易,若是因此而影響成豐行的運營,實乃無謂的損失。”
龔十七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突然提問道:“你可知剛纔這人是誰?”
萬發搖頭表示不知,龔十七道:“如果我沒猜錯,此人便是杭州的錦衣衛負責人,百戶廖訓。剛纔這個計劃,大概也是他想出來的主意。”
萬發吃了一驚道:“那豈不是整個杭州城的錦衣衛都盯着這地方了?這可如何是好?”
龔十七道:“慌什麼?他現在是想利用你,真想抓你治罪,又何須出動全杭州的錦衣衛?以我之見,打蛇打七寸,只要我們設法連這廖訓一起除去,倒是有很大的機率能根除後患!”
萬發聽得心驚膽戰,如果說先前爲了保命,倉促之間也沒有別的應對措施,只能指望着暗中埋伏的龔十七能及時發動狙殺廖訓等人,那麼此時性命已經無憂,照理應該計劃溫和一些的應對措施纔對,但龔十七顯然並不這麼想,放對方離開的原因是打算要讓對方下次帶着更多的人自投羅網。這種思路果然並非常人所能具備,大概也只有龔十七這樣長期從事外勤任務的狠角色,纔會從如此角度去尋求解決問題的辦法。
當然他目前還不知道,龔十七來到杭州準備動手解決的目標人物之一,便是今天登門這錦衣衛百戶廖訓。既然對方都自己送上門了,龔十七自然是不肯輕易放過了這樣的機會。哪怕爲此要搭上已經經營一年的成豐行,龔十七認爲這也是值得的。不過如果要將廖訓也一併引入蠱中,那還得細細籌劃一番才行,既要將杭州錦衣衛的主要首腦人物除掉,又不能動靜太大打草驚蛇,以免驚動其杭州城中的同黨。
龔十七思忖片刻便對萬發吩咐道:“廖訓很快就會派人盯着這地方,我再在這地方住下去多有不便。等下我命人去引開他的眼線,然後從後門離開,去城裡那處宅子先住下來。接下來這幾日你便按照他的吩咐,先去聯繫關係組織一批移民,待我想好計劃之後,再通知你之後該怎麼辦。”
萬發道:“只有五日時間,要組織一批移民只怕有些倉促,能拉到多少人不好說。”
龔十七道:“你便將酬勞提高一些,費用方面不是問題,五日之內,定要湊出百八十號人來,免得錦衣衛改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