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飛決定不插手海漢招攬難民的計劃,不過他也不能對海漢人在芝罘灣落腳這件事無動於衷,由威海衛最早發出來的協查通報現在還放在他的案頭,這事肯定得向登州府的其他衛所反饋消息才行。當下馮飛便撰寫公文,說明“無名艦隊”的來歷和意圖,但並沒有表明自己的態度。
馮飛的決定並未得到手下的一致贊同,比如百戶羅彪就認爲海漢武裝落腳芝罘灣,對於近在咫尺的奇山千戶所實在是一個不小的威脅,海漢人打着招攬難民的旗號到處活動,但誰知道他們的真正目的會不會是組織策動另一場武裝叛亂?要知道上一次在山東鬧得最厲害的並不是什麼山賊流寇,而是武裝齊備訓練有素的明軍,越是這種職業化程度很高的軍隊組織,在製造叛亂時所造成的破壞就越大。而海漢有錢有人有武器,危險程度相當高,奇山千戶所應該設法對其保持全面監控才行。
羅彪的意見當然並沒有得到馮飛的採納,馮飛所考慮的不僅僅是海漢人塞到自己手裡的好處,更重要的是海漢人強大到自己難以想象出來的“背景”,如果海漢的行動是得到某些大人物的支持,甚至是來自其直接授意,那自己跳出來扮演絆腳石的角色就是自討苦吃了。海漢人在這裡辦不成事,還能拍拍屁股走人,自己可沒這麼容易脫身。
所以馮飛最終做出的決定,就是對海漢人在登州府招攬難民的計劃不支持、不反對,儘可能地裝聾作啞,只要海漢人不在這邊豎旗造反,那就扮演泥菩薩的角色好了。
幾乎與此同時,芝罘島上的海漢指揮部裡,郝萬清也向其他幾人說明了先前與奇山所千戶馮飛的會談經過。能夠如此順利地完成與地方官員的磋商,倒是有些出乎了衆人的預料。
“這個千戶很好打發啊!”錢天敦嘆道:“給他展示一下肌肉,塞點銀子就搞定了,要是大明的官員都這麼淳樸,那我們今後取天下就容易了。”
王湯姆比較謹慎,還向郝萬清確認道:“這個馮千戶,看起來不是那種容易變卦的人吧?”
郝萬清道:“我認爲他對我們非常忌憚,不是出於敵對的情緒,而是有一種畏懼感。雖然還有待觀察,但我個人認爲他變卦翻臉的可能性不大。”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儘快開始實施宣傳手段吧!”哈魯恭拍拍胸脯道:“我的人馬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出動!”
海漢在膠東半島招攬移民的計劃,前期主要通過派人外出去各地村鎮張貼告示,散發傳單來進行宣傳,由民衆自行前往芝罘灣投奔海漢興建的難民營。這種方式雖然效率有限,但考慮到海漢對於本地狀況並不熟悉,要自行在地方上組織移民的難度和風險都不小,所以指揮部的這種選擇可以算是相對最爲穩妥的辦法了。
登州府下轄一州七縣,即寧海州、文登縣、黃縣、福山縣、棲霞縣、招遠縣、萊陽縣,治所登州府城位於蓬萊。而其中距離海漢營地最近的,是位於芝罘灣西南三十里的福山縣。
福山縣縣城與芝罘灣之間還擱着一條夾河,這條半里多寬的河流雖然不可能阻擋擁有大量船隻的海漢人,但身無長物的難民想要渡過這條河流去往芝罘灣,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對於福山縣的移民招攬計劃還要分爲夾河東岸、西岸兩個部分來進行,位於夾河西岸的移民,大概還需要海漢提供渡船才能通過這道天塹前往芝罘島。
福山縣的地理條件也有利好移民計劃的一方面,這一地區的地形都是以平原爲主,利於機動力高的騎兵活動,移民徒步遷徙的難度也相較於內陸山區小得多。
海漢在制定這個階段的行動計劃時,就已經將任務預定給了哈魯恭的騎兵營。考慮到對本地的熟悉程度,專門還給騎兵營配備了一些山東出身的士兵協助行動。
考慮到安全方面的原因,指揮部按照騎兵連編制作爲小分隊的劃分基準,所以每一支行動隊大概組成爲五十名騎兵和十名臨時加入編制的人員,其中包括有步兵、安全部和民政部的人,此外還有大約一百匹戰馬作爲他們的坐騎和物資運輸工具。雖然哈魯恭的騎兵營下屬有四個騎兵連,但並未全部出動,仍然保留了一個騎兵連的編制作爲機動部隊在芝罘島留守。而另外三個騎兵連分別部署到夾河兩岸,東岸一隊,西岸兩隊,進行爲期五日的流動宣傳。
孫真便是被臨時分配到騎兵營充當嚮導的人員之一,雖然他出身登州,但家鄉並不是在福山縣,只是海漢軍中登州出身的士兵本來就有限,在分配任務時也就不會再將出身地細分到某縣了。
按照指揮部的安排,孫真所在的分隊先在芝罘島西海岸上船,由海上跨越夾河入海口,將他們直接投放到夾河西岸地區。這段航程倒是不長,馬隊上下船所需的時間甚至跟途中消耗的時間相差無幾,只用時一個多小時便到了。
在建國慶典期間決定了北上的計劃和人選之後,孫真回到浙江就已經開始和其他山東出身的士兵一起接受騎術訓練,只是爲時尚短,熟練度還遠遠不及真正的騎兵。而且他們這種臨時編制人員不會在訓練期間就分配到固定的戰馬,所以跟馬匹的熟悉程度相當有限,這在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他們在馬背上發揮出來的能力。
“幫我抓着繮繩……這傢伙兜着圈子不想讓我上去!”孫真今天分到的這匹馬顯然很不願意配合,他繞了半天都沒能上到馬背上去,只能求助於在旁邊看自己笑話的王進民了。
王進民一邊笑一邊替他抓住了繮繩:“你這架勢哪是騎馬,簡直就是老漢騎驢啊!”
孫真這下才扒着馬鞍上到馬背,嘴裡罵罵咧咧道:“這夯貨,怕是當初練的時候便沒練好!一看就是偷奸耍滑的主!”
“繮繩抓好,別摔下來!”王進民將繮繩遞給馬背上的孫真,返身上了自己的馬,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完全不似孫真上馬那麼磨蹭。
這兩人在舟山因爲外出鬥毆關完禁閉之後,就跟隨大部隊出發來了山東,然後在分配外勤隊伍的時候又陰差陽錯地分在了一起。儘管當前階段的外勤行動範圍只限於在福山縣境內,但對於他們來說已經無異於踏上家鄉故土,情緒也不免格外興奮。
他們所在的這一隊目的地是福山縣城,距離海邊只有十多裡地,只要順着夾河西岸一路往南就到了,也不用擔心途中會迷路。唯一有待解決的問題,大概就是到了當地之後如何能順利地完成宣傳工作。
從海岸向南行進大約兩裡地,前哨便發現了一個村落,零零散散有二十來間土牆屋子,但士兵們分頭對這些屋子進行搜查後發現已經全部人去屋空。看屋內陳設上的灰塵厚度,這地方大概在近半年內都沒人居住了。
“走得這麼幹淨!”孫真在村子裡溜了一圈沒有發現一個活人,不免有些失望。
“這些地方當初都是叛軍活動的範圍,想必百姓都逃難到別的地方去了。”王進民對於這種狀況倒是不覺得意外,在戰前準備會上,高級軍官也曾提到過這種可能性。
登萊之亂期間,叛軍爲了從民間收羅糧草和財富,曾經也派出不少人馬在登州府境內四處劫掠。相較於一些修築了寨牆,組織了民團武裝的大莊子,那些完全沒有任何防禦設施的普通村落,就成了叛軍下手的首選。這些村落的百姓除了逃離家園之外,也難以找到其他能夠保護自己的辦法。而戰爭結束這麼久之後這些房屋的主人依然沒能迴歸家園,也是從側面反映出了這些地區戰後重建的遲滯。
雖然這裡的村落已經荒廢,但抱着一絲僥倖的士兵們還是在村口的大樹上張貼了賑災告示。至於有沒有難民能看到,看到這告示的人是不是識字,那就只能隨緣了。
馬隊在廢棄村莊短暫休息之後,便繼續沿着夾河河岸向南行進,期間零星看到一些百姓,但遠遠看到海漢的馬隊全都逃得比兔子還快,想來也是被這幾年的戰亂搞得杯弓蛇影,誰都不敢信任了。海漢這邊也沒有刻意放馬去追,由得這些人去了。
在距離福山縣城還有大約五里地的地方,馬隊終於是發現了一處有人居住的莊子,遠遠便看到了從中升起的炊煙。但馬隊接近莊子的時候卻發現這裡居然是一個堡壘化的定居點,莊子外圍挖了兩丈寬的壕溝,引入了夾河河水作爲保護,進入莊子的路口是一處已經被收起來的吊橋,再加上一丈來高的寨牆和牆頭顯眼的垛口,使得這地方具備了一定的防禦能力。就算是軍隊想對這地方發動攻擊,如果沒有火炮之類的重型武器,只怕也不是一時半會能打下來的。此時莊子外面的田地裡已經沒了人煙,很顯然是對方發現了馬隊的行蹤,提前就將民衆全部招入莊子裡避難了。
“這莊子修得不錯啊,當初要是住在這種地方,我也不用逃難了!”孫真看到眼前的狀況不禁有些感慨。他過去所生活的村莊就是因爲缺乏防護,被叛軍輕鬆攻入實施劫殺,才被迫逃亡異鄉。而這種莊子顯然防禦力要強得多,經過戰亂之後
王進民作爲本地出身的士兵,很快接到了上前喊話的命令。於是他策馬前行,到了莊子外面大聲喊道:“老鄉們,我們不是土匪,是經過這裡的商隊,請管事的人出來說話!”
片刻之後有人從牆頭探出頭大聲迴應道:“這年頭哪來的商隊!楊家莊沒糧也沒錢,只有刀弓棍棒,勸你們還是走了吧,免得傷了和氣!”
很顯然莊子裡的人並不相信外面這支馬隊的來歷,已經做好了武裝抵抗的準備。而王進民其實也覺得自己所在的這支馬隊的確不像商隊,哪會有這種全是青壯,馬上也沒什麼貨物的商隊在野外活動,倒更像是騎馬的匪幫來騙莊子開門。
但王進民也不可能就此放棄嘗試,繼續大聲喊道:“老鄉,我們對楊家莊並無惡意,可否讓在下單獨進莊,與貴莊莊主說幾句。”
然而王進民的山東口音沒有起到任何的實際作用,莊子裡的人顯然警惕性極高,連一點機會都不願意留給這幫可疑的外來客,毫不留情地拒絕了王進民的要求。
王進民無奈之下,只好做出了最後的努力:“在下有書信一封,既然貴莊不願開門,那在下就只能投石送信了,還請莊裡的人小心一些,莫要被傷到。”
王進民下馬找了一塊分量合適的石塊,從背囊裡取了幾張招攬移民的告示傳單,用麻繩綁在石塊上,然後拋入了莊子裡。
這個閉門羹讓馬隊所有人都感到有些受挫,雖然他們在出發之前也預計到行動會遇到一些困難,但真正面對這樣的境遇還是難免有些難以接受。考慮到需要維護海漢的形象,他們也不能在這個階段主動採取任何的強硬措施。這對於縱橫東南沿海,以武力強橫著稱的海漢軍來說,真的是有一點窩囊的感覺。
王進民回到隊伍中,臉色也是有些難看。騎兵營一向都是以海漢軍中精英自居,想不到第一次到海外執行任務就是這種費力不討好的差事。雖然最後還是將招攬移民的資料投入了楊家莊,但這種接觸方式卻並不能算是一次成功的任務。
“行了,你也別哭喪着臉了,多大的事,福山縣也不止這麼一個莊子,慢慢再找下一個唄!”孫真倒是樂天派,沒有因爲這個小小的挫折而影響到心情,反倒是在出言安慰王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