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漢人雖然蓄有私軍,但在張普成看來,對方一沒劫掠百姓,二沒攻打縣城,主動出兵替福山縣收拾了萬家軍這個毒瘤,之後跟自己的接觸也算有禮有節,並沒有蓄意威脅的舉動,還主動將擒獲匪首萬蒙這個功勞讓給自己,怎麼看都不像是綠林梟雄的行事風格。而上官野跟自己本來就有宿怨,這番話聽在張普成耳中,挑撥離間、搬弄是非的味道就很重了。
上官野笑道:“張大人,你常年在福山縣這種小地方待着,消息閉塞也是難免,這海漢人的來頭,估計你也沒聽說過,纔會上了他們的當!也罷,本官今天便做個好人,給你說說這其中內情!”
上官野說到這裡,眼神瞥了一下旁邊的張普成親隨,沒有再繼續往下說。張普成知道他的意思,便揮揮手讓自己的隨從先回避一下。
上官野這才接着說道:“家兄也是在軍中效力,當下在浙江紹興府臨山衛當差,對這海漢人過往出身也略有所知,以前書信往來中,對此多有提及。張大人,這夥人可不是你看到的那麼簡單,你可知浙江以南沿海區域,海上貿易航道幾乎都已被這海漢人把控?據說他們在福廣兩省已經權勢熏天,就連地方官府也不敢輕易得罪海漢……嗯,就像如今福山縣的狀況一樣!”
張普成聽得半信半疑,不由得反駁道:“海漢人開埠建港,目的不過是爲了做海運生意,只要他們沒有違法亂紀,犯上作亂,那就算生意做得大些又如何?權勢熏天……本官可沒感受到他們對地方官府有何不敬,倒是比某些放縱部下爲所欲爲的人有規矩多了!”
張普成話中帶刺,上官野自然聽得出來,不過他本來就另有目的,當下對於這種嘲諷也是充耳不聞,繼續說道:“海漢人在南方已經佔了不少地方,所用的手法無非都是他們在芝罘灣這套動作,以賑濟地方百姓,協助官府平亂爲名,佔下來就不走了。然後就以僱傭的名義,將地方上的百姓遷居去別的地方重新安置。他們還會打着種種旗號,讓武裝人員進駐當地,逐步取代地方官府的地位。張大人,你想想看,海漢人如今是不是正在照着這個套路實施?”
張普成其實一邊聽一邊心中已經在暗暗吃驚,上官野所說的這些手段,海漢人的確正一項一項地用在福山縣,而且進度極快,短短數日中,上官野所提到的這些手段幾乎都已經施展出來了。之前他並未去細想海漢人做這些事情的真實意圖,但現在慢慢一琢磨,好像真的目的不是那麼單純。
不過他還是不肯輕信上官野的說法,搖頭駁道:“這些事情,他們的確是在做,但這些目的,卻是你臆想出來,並無真憑實據,叫本官如何採信?”
上官野道:“真憑實據都在南方,張大人有空去江浙福廣看看嗎?”
張普成道:“本官又不是無事可做的閒人,怎能因爲幾句閒言碎語就放下公務跑到南方去。上官大人若是拿不出什麼實證,就不要在本官這裡繼續浪費時間了!”
上官野見張普成態度堅決,臉色也慢慢黑了下來:“張大人,你可知這海漢人在南方已經立國之事?你與其同流合污,便有裡通外番之罪,若是查辦下來,非但你這官身保不住,只怕還要牽連家人!”
張普成這次是真被嚇了一跳:“立……立國?這……這怎麼可……可能?”
上官野見張普成這下情緒波動得十分厲害,心知自己這殺手鐗也是收到了效果,當下不緊不慢地說道:“這些海漢人在南方佔下一些海島,買通沿海地方官府,自以爲無人可約束,便於今年自行建了個海漢國,這些受其救助被運往南方安置的百姓,也就順理成章成了海漢國的國民。張大人,莫說這海漢國並未得到我大明承認,就算他們真與我朝建交,這公然販運人口之事,那也絕對是大罪了。”
張普成戰戰兢兢地追問道:“立國之說,可有實證?”
上官野搖搖頭道:“適才也說了,實證都在南方,這山東距離他們的地盤有千里之遙,連聽說過海漢的人都不多。本官若不是有兄長在浙江當差,消息比這邊靈通,也一樣猜不到這海漢人的來頭。張大人若是真的想要實證,倒是有個簡單辦法,你回到福山縣之後,將那海漢人招來當面一問,可不就真相大白了?”
張普成此時已經完全被上官野帶了節奏,當下反問道:“如此忤逆之事,若是他們不承認,又當如何?”
“不承認?”上官野哈哈一笑道:“你太小看這幫人的格局了,據我兄長書信中所提及,南方福廣兩地上至巡撫、布政使、按察使,下到如張大人一級的知縣、主簿、典史,無不對海漢人言聽計從,各處沿海大城小鎮,他們都能出入自由,完全不受大明律約束。他們立國之事並非偷偷摸摸進行,國都便設在南海瓊州島上以發配人犯著稱的崖州,只是因爲距離山東太遠,相關消息還未傳過來而已。對他們來說,大概只是看形勢來決定是否需要主動提及,而並非承不承認的問題。”
張普成聽他說得頭頭是道,當下心裡也有些虛了,他突然發現自己所掌握的信息遠不如面前這個傢伙,這種信息不對稱所帶來的心理劣勢讓他有些無所適從,不知究竟是該相信上官野這近乎危言聳聽的言論,還是該堅持自己之前的看法,不要理會他的挑撥,與海漢人繼續保持合作關係。
張普成突然想到一事,這上官野並非什麼好人,爲何要專門找到自己提出這件事?他如此煞費苦心想要說服自己相信他所提供的信息,是想以此爲把柄來要挾自己,還是要就藉此生事謀求某種收益?不管是出於哪種目的,張普cd可以確信對方的舉動和言辭肯定是沒安什麼好心。
張普成生出了戒心,當下反而是冷靜了下來:“上官大人,既然這海漢在南方搞出這麼大的聲勢,那照你所說,這裡通外番的罪名,那也是該南方官員先受朝廷處置纔對。既然如今朝廷還沒表態,那又何罪之有?”
上官野見先前的說辭沒能嚇唬住張普成,當下又換個說法道:“張大人,南方的水太深,你我這種小人物也趟不過去,但山東這邊可沒有此類先例,你要是把持不住立場,便是犯下此罪的第一人了!”
張普成見對方仍是連哄帶嚇,當下更覺其中有詐,索性便直接問了出來:“上官大人,你與這海漢人有何過節?想法設法拉本官下水,又是意欲何爲?”
上官野見張普成問得如此直接露骨,心知再想靠之前的說辭已經難以起到作用,索性便道出實情:“張大人,你可知這海漢人富可敵國,擁有財寶無數,無論去到何處,都是靠着行賄開路。”
張普成心道這倒很可能是實情,以其私軍的作戰水平,招募難民的規模,出手送禮的闊綽,很顯然不是普通商人能撐得起,起碼在登州府境內還沒聽說過有這種級別的民間富豪存在。前日與海漢人會談,對方吹噓在南方擁有數十萬頃耕地,如果情況屬實,那其富有程度的確難以想象。
便聽上官野繼續說道:“雖不知張大人從他們手中拿了多少好處,但想必也數目不菲……不過這不是重點,張大人,如果你願與我合作,要從海漢人手中撈座金山也不是辦不到。”
張普成的瞳孔微微一縮,心道原來如此,敢情前面費了這麼多口水做鋪墊,最終還是爲了求財,這倒是與自己認知中不擇手段的上官野形象不謀而合。只是那海漢人可不僅僅是有錢而已,想從他們手裡撈錢,只怕代價承受不起。他可是親眼見識過海漢的私軍是如何在福山縣城兩次乾淨利落地擊敗了土匪武裝萬家軍,把總黃曲也對其戰鬥力水平評價極高,認爲其實力甚至還在衛所軍之上。
最關鍵的是海漢人在這兩場戰鬥中都未傾盡全力,是以一種很輕鬆的節奏就擊敗了對手,所以其私軍的真正實力如何,作爲看客的張普成也並沒有一個明確的認識。但以其已經表現出來的部分來說,張普成絕對不會想去招惹這麼一個難纏的對手,有萬家軍這個自尋死路的前車之鑑,張普成連一丁點的非分之想都沒有。
上官野察言觀色,認爲張普成神情的細微變化是被自己說動了,當下繼續趁熱打鐵道:“張大人,海漢人有的是錢,你那福山縣根本沒有油水,也難出政績,難道就沒想過給自己弄個十萬八萬兩銀子,然後辭官回去做個富家翁嗎?”
張普成嗤笑道:“十萬八萬兩銀子?從天上掉下來麼?上官大人說得倒是輕鬆。”
上官野道:“張大人若是願意與本官合作,要從海漢人身上榨出這筆錢的確不難。”
張普成道:“莫非你是要綁票海漢人?”
上官野沒有做聲,臉上的神情卻是已經承認了張普成的猜測。
張普成搖搖頭道:“上官大人,你想多了,等你今後有機會與海漢人接觸,便知此事絕無可能。”
上官野道:“直接來硬的肯定不行,聽說那海漢私軍戰力極強,南方的山賊海盜都是望風披靡,地方駐軍甚至也得看其臉色行事。若是本官率大軍出擊福山縣,只怕這夥人見勢不妙,徑直就從芝罘灣逃回海上去了,到時候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張普成心道你想得倒是簡單,那芝罘島易守難攻,海漢私軍又裝備衆多射程遠殺傷力大的火器,去的人少了必定是白送,去的人多那傷亡也會相應增加,人家打不過拍拍屁股就坐船走了,你這傷亡損失可得自己背,到時候可不是竹籃打水的問題,而是要大大折本了。
不過張普成也不說破,就等着看着上官野到底有什麼花樣。要是對方真打算直接用武力對付海漢人,那他絕對會採取中立的態度在旁邊看熱鬧。
上官野接着說道:“張大人既然已經跟海漢人有過接觸,想必他們對你已經具備了一定信任,若是再找個合理藉口約見他們,應當也不會拒絕。屆時本官便在暗中埋伏人馬,將其擒獲,讓海漢拿錢贖人,豈不是輕鬆之極?”
張普成道:“上官大人倒是輕鬆了,到時候海漢肯定把這筆賬算到本官頭上,好主意啊好主意!”
上官野道:“這個好辦,讓動手的人扮作山賊,你我聯合演一齣戲便是了,屆時你來充當中間人,替海漢轉交贖金,接回人質,豈不是天衣無縫?”
張普成越聽越覺得離譜,只覺得上官野這個計劃太過粗糙,將海漢人想得太簡單。要是自己照着這辦法去做,只怕這福山縣城隨時都會淪陷於海漢鐵蹄之下。銀子雖好,但與其提着腦袋去拼那虛無縹緲的數目,倒不如穩穩當當地收下海漢每隔三個月就會支付一次的所謂“辦公贊助金”。
“使不得使不得!”張普成連連搖頭,拒絕上官野的提議:“本官與海漢人素無仇怨,豈能爲了錢財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
上官野說了半天,見張普成還是不肯合作,當下也沒多少耐心了,沉着臉問道:“張大人果真不肯合作?”
“恕難從命!”張普成打心眼裡認爲這個方案行不通,哪肯跟着上官野去冒這種險。上官野搞出亂子還能跑路,他身爲福山縣知縣又能往哪裡跑?
“上官大人要去找海漢人的麻煩,本官也不會阻攔,但莫要與本官扯上什麼關係。”張普成唯恐沾上晦氣,當下擡手作勢道:“上官大人,請吧!”
上官野氣呼呼地站起來離席而去,轉身之際壓低了聲音罵道:“不識擡舉!日後有你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