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漢執委會的時間表上,對東北亞地區所規劃的進程倒是與沈志祥的想法差不多,等北上部隊在山東站穩腳跟之後,就會籌備跨海進軍現今由後金佔據的遼東半島。不過屆時收復遼東之後的地盤歸屬問題,恐怕就不會完全依照東江鎮的意願來進行分配了,畢竟海漢花費了大量資源進軍北方,可不是爲了給別人做嫁衣。
即便海漢目前的實力還不足以大舉攻入並佔領東北內陸地區,但扼守黃海渤海交匯處的遼東半島南端,卻是海漢規劃中必須要拿下的戰略要地。只要控制了這裡,海漢的影響力就可以輻射華北、東北的絕大部分沿海地區,形成從遼東至海南一線的沿大明海岸控制帶,在政治、軍事、經濟方面的戰略意義都非常巨大。
當然這種宏偉的規劃,在這個時代還很少有人能站在戰略的高度去看清海漢的真實意圖,就如同潘嚴和沈志祥都不太明白,這位於南方几千里外的海漢國爲什麼要自己出人出錢,跑到遙遠的遼東海域來爲大明出力打仗。在他們看來,這種行動似乎完全無利可圖,反而還要承擔極大的風險,但他們接觸到的海漢人都極爲精明,並不像是會犯下這種低級錯誤的人。
兩人在航程途中也私下分析了一番,但也不能確定海漢真正的目的爲何。但有一點是兩人都確信無疑的,那就是海漢做這些事的原因絕對不是站在藩屬國的立場上爲大明分憂解難。
從皮島返回登州的航程非常順利,一路上天氣晴好,艦隊只用了大約三十小時就抵達了芝罘灣。能夠平安地完成任務回到基地,船上的水兵們都十分興奮,儘管這次出海任務只持續了一週左右,但因爲航行海域都比較陌生,而且大部分航程是在所謂的敵佔區之內,水兵們一路上都是出於備戰狀態,持續數天下來精神和身體都比較疲乏,就等着回到芝罘灣之後得到一個短暫的休整期了。
不過船上還有人比他們更爲激動,已經離開登州一年的多的潘嚴看到芝罘島的輪廓出現在海平面上時就差點情緒失控,他在此之前可沒想過自己還能活着回到山東,當下差點就淚灑船頭了,抓住沈志祥手臂道:“沈兄,前面是芝罘島!是芝罘島啊!”
沈志祥的老家在遼東而不是山東,當然沒有重歸故里的潘嚴那麼激動,不過看到芝罘島出現在視野中,這已經證明了海漢之前聲稱已在山東這邊建立據點的說法是屬實的。這登州是大明的地界,沈志祥也不用再懷疑海漢人會在海上繞來繞去玩別的花樣。
沈志祥以前因爲執行任務曾多次來過登州,對於芝罘灣這地方也並不陌生,這裡在明朝之前一直都是膠東半島上的重要港口,到明朝實施海禁之後才被慢慢荒廢掉,官府對於這裡的監管力度也相對偏弱,海漢人選擇這裡作爲據點倒是頗有眼光。不過當艦隊繞過芝罘島東角駛入芝罘灣之後,沈志祥看到這裡的狀況也不免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在此之前王湯姆和謝立都對他透露過海漢正在芝罘灣興建港口碼頭和定居點,但沈志祥認爲這些臨時設施的建設工程規模不會太大,畢竟海漢人的根子在南方而不是山東,他們要在本地興修大型設施就勢必會面臨勞動力嚴重不足的問題,而海漢人才到山東不久,這對他們來說大概會是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所以沈志祥在抵達芝罘灣之前,一直認爲這裡的據點頂多也就是幾座臨時棧橋和岸邊的大片帳篷罷了。
然而眼前所見的景象與他的預計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況,在芝罘島南岸已經建起了長達百丈的碼頭區,雖然其中的一部分地段並未完工,但整體輪廓已經顯現出來。而港內所停泊的船隻有近百艘之多,其中也不乏各種型號的海漢戰船。港灣內還有不少小船穿梭於芝罘島與大陸之間,不知是在捕魚還是在運送人員物資。
隨着艦隊駛近碼頭,沈志祥也終於能看清岸上有大量的勞工正在工頭的指揮下搬運條石修築碼頭,數量至少在千人級別。而岸上不遠處就有不少建築物,從外形不難分辨出其功用,既有高大密閉的倉庫,也有整齊劃一的居住區,甚至已經鋪設出了一段段平整的道路,已經初具港口小鎮雛形。很顯然海漢在本地的工程規模和施工進度,都遠遠超乎了沈志祥之前的想象。
“這些在岸上施工的勞工,都是我們從福山縣招募來的移民。”謝立很適時地出現在了潘沈二人身邊,向他們說明本地的現狀:“我們這趟去遼東之前,已經有一千多名勞工在島上爲我們效力了,想必現在這個人數又會增加不少。”
沈志祥指向碼頭工地道:“怎地還有工頭拿皮鞭驅使民衆在海水中勞作?這就是你們所說的移民待遇?”
“小沈將軍不要誤會,這些在海水裡勞作的人可不是移民,他們是之前被我們抓獲的戰俘,全是登州境內的土匪。”謝立連忙向他解釋,免得產生了誤會:“首長們不願讓移民在惡劣條件下勞作,所以才讓這些戰俘來完成最艱苦的工作,也算是給他們一個贖罪的機會。”
“原來如此,倒是在下錯怪了。”沈志祥聽了這個解釋,倒也覺得合理。海漢要在芝罘島實施這麼大的工程,勞動力必然不足,將戰俘全都派上工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過潘嚴聽了這個回答之後卻是有些擔心自己的同僚了,連忙向謝立問道:“那請問這次被貴軍在旅順口俘獲的其他人又當如何處置?”
謝立看了他一眼道:“自然是要先接受勞動改造,視其表現再作定奪。”
潘嚴道:“在下有個不情之請,還望貴軍能夠應允。”
謝立道:“有什麼要求,你先說來聽聽,但如果是想要我們直接放人,那就不必說了。你的情況已經是特例,我們也不可能全都照此處理。”
潘嚴忙道:“在下豈敢提出如此非分要求!這回來途中在下一直在想,我們這些人就算重獲自由,也不能再安然返回山東,更不能繼續從軍,否則必定會被處以叛國罪。若是能得到貴軍許可,在下願勸說被俘同僚,轉投海漢陣營效力!”
這種安排本來就是海漢想要實施的解決辦法之一,謝立自然不會出聲反對,不過他也沒有立刻表態,想看看潘嚴還有什麼話說。
潘嚴見謝立沉默不語,還以爲對方並不贊同自己的提議,當下繼續勸說道:“登州水師乃是山東水師精銳,在下這些同僚都是從軍多年的老兵,個個都熟悉海況,定能爲海漢出力!”
謝立沒有立刻作答,卻對旁邊的沈志祥問道:“小沈將軍怎麼看?”
沈志祥道:“王大人也說了,海漢和大明是同一陣營,要對付的是後金這個共同敵人。這些人離開登州之時,便已經被判了死刑,若是能讓他們好好活下來,那替海漢效力也未嘗不可。”
潘嚴這個叛軍軍官當着現役明軍軍官的面,向海漢表示可以說服同僚改投陣營,這其實是很大的忌諱了,若不是他與沈志祥有朋友關係,估計也不敢這麼大膽。謝立沒有表態,也是不想顯得太猴急,在沈志祥面前失了分寸。但好在沈志祥對這事倒是看得挺開,也並沒有要對前登州水師人員趕盡殺絕的意思。
當然這很可能是因爲沈志祥有不少故交都在登州水師服役,使得他對這支從大明叛逃出去的部隊並沒有太嚴重的惡感。但其實要認真追究,東江鎮失去旅順口和遼東其他幾處地盤,都與前登州水師有着脫不開的干係。後金手中正是多了這支水面機動部隊之後,才能海陸齊發攻打東江鎮的控制區,讓明軍難以招架,只能一步步收縮防線。
“我會把兩位的意思向首長轉告,具體怎麼安排,最終還是得看首長的決定。”謝立自然也不會在當下給予他們肯定的答覆,先安撫住兩人情緒再說。
“有勞謝大人了!”潘嚴深深一揖,這是一根很關鍵的救命稻草,爲了被關押在艙底和仍然滯留遼東的水師兄弟,他必須得盡力抓住這個機會才行。若不是身無長物,潘嚴真的恨不得能把自己家當都送到謝立手中,以換取他的一句承諾。
不過王湯姆當下卻沒空處理此事,到港之後他與前來迎接的孫長彌碰了頭,然後徑直去了指揮部,向同事們彙報這次北上的見聞和收穫。
這次的北上偵查行動相較原本的計劃有了較大的改動,原本只打算行進到金州灣一帶就會迴轉,但最終是將遼東半島東岸到朝鮮半島西北這段沿海地帶走了一圈,對於遼東目前的形勢也有了比較具體的瞭解。
目前後金奪下遼東半島,將明軍徹底逐出了這片陸地,不過其統治時間尚短,在這一地區的基礎並不牢固。後金過去所慣用的將佔領地區民衆打散遷徙,再從別地遷入人口的做法,遼東半島還尚未完全鋪開實施。東江鎮的明軍顯然已經處於非常困苦的局面,假以時日,就算後金不舉兵攻打,島上的小社會也會因爲日益嚴重的補給問題而逐漸崩潰,而這已經是大明在東北的最後一顆棋子了,一旦丟掉,後金基本上就後枕無憂,可以放心將兵力集中在西線向大明發起挑戰了。
以海漢的能力,要獨力攻打後金也不是不可能,不過那樣就對投入到前線的兵力和物資數量有更高的要求,同時這種用兵也有可能會引起大明的不適。大明朝廷裡也有不少聰明人,自然能看穿海漢千里迢迢跑到遼東來打後金,不可能是做好人好事這麼單純的目的,到時候在山東這邊給海漢使絆子,那前線就沒法打了。
而國防部對於這種可能出現的狀況所設計的對策,就是儘可能利用山東和遼東的大明駐軍,以他們的名義出兵行動,冠冕堂皇地佔領遼東。類似這種方案,海漢以前在南方也採用過多次,或用自己的民團軍頂替明軍的駐軍編制,或是以聯合行動的名義,讓明軍派出少量部隊參與行動,打着官方旗號對付自己的目標。而這次王湯姆在遼東海域所選定的合作對象,便是東江鎮的殘餘明軍了。
對於海漢而言,東江鎮目前的處境其實是很便於海漢動手拉攏,而且現在真正能拯救他們的也只有海漢一家,否則等到兩年之後,清將阿濟格就會帶兵攻入皮島,將東江鎮軍民一網打盡。
“與其等着野豬皮攻上皮島剿殺東江鎮的人馬,倒不如讓我們收爲己用,這樣我們就可以打着東江鎮的旗號進軍遼東,行事也會方便得多。”王湯姆向同事們解說道:“東江鎮這幫人跟後金鬥了多年,實戰經驗足夠豐富,對遼東地方上的狀況也熟悉,不管是充當嚮導還是協從軍,應該都是能勝任的。”
孫長彌應道:“我不懷疑他們的戰鬥能力,但今後東江鎮能不能配合我們的行動,我認爲還有變數。你回來之前我們查過資料,這東江鎮最後一任都督沈世魁可是個死忠派,到最後臨砍頭都沒有背叛大明,不是那麼容易收買過來的。”
“這要看我們接下來能跟東江鎮達成什麼樣的合作協議了。”王湯姆沒有否認孫長彌的憂慮,但他對合作前景還是相當看好:“沈世魁雖然有點愚忠,但他也清楚誰是不死不休的敵人,誰是可以合作的夥伴。我們在提供援助的同時,也能逐漸對他手下的人馬施加影響,讓他們在政治立場上逐漸脫離大明的陣營,站到我們這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