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山縣城西北方向二十多裡外,有一處名叫古現鎮的地方。小鎮距離海岸線僅五六裡地,鎮北便有一條小河直通大海,不過這條小河寬不過二十多丈,水深和通航能力都比較有限,體積大的海船很少會直航到鎮外,一般也只有一些海邊的漁民會駕着自己的漁船來到上游,向鎮上居民出售各種海獲。
古現鎮在登萊之亂以前的常住人口已經有兩三千人,算是福山縣的人口聚集地之一,不過因爲這裡的位置更接近登州城,所以戰亂對古現鎮的影響也遠遠大過福山縣城,很多民衆都被迫在戰亂期間逃離了家園,說是十室九空也不爲過。直到戰後鎮上的人口才開始慢慢恢復,但由於種種原因,鎮上的人口規模只維持在千人左右,一直未能恢復到戰前的水平了。
登州下轄的文登縣、榮成縣、牟平縣、福山縣、成山衛、威海衛等地,這些地方與登州城之間的陸上通道,古現鎮都是其必經之地,每年往來於此的流動人口着實不少,所以鎮上居民的生計也是以餐館旅店之類的服務業爲主。據不完全統計,鎮上光是客棧旅店就有十多家之多,以千人規模的小鎮而論,這數目絕對算是相當驚人了。
這天午後時分,鎮上突然來了一支馬隊,約莫有三四十騎之多。說是馬隊倒也不是太準確,來人並非馱運貨物的商隊,倒更像是一支騎兵部隊。爲首的騎手鞍上插着一杆紅藍兩色旗,所有人都是身着灰布短衫長褲,揹着個長條背囊,鞍上還掛着馬刀,馬背上卻沒有多少隨身的行李物品。
一開始還沒進到鎮子的時候,有人以爲這隊人是途徑此地的明軍,但等到了近處一看這些人的裝束打扮,跟明軍有着顯著的差別,而且這些人頭髮大多剪得很短,頭上沒有留髮髻,很顯然不是明人。有幾家客棧的老闆比較有見識,辨認出了這夥人的身份,立刻便吩咐手下關店歇業。
前幾天登州城纔來了人在鎮上貼了安民告示,說福山縣芝罘島附近來了一羣自稱海漢的武裝海盜,要求民衆儘可能不要與其接觸,以免發生危險。而這夥人最顯著的外形標誌,就是紅藍雙色旗和修剪得非常短的頭髮,當下來到鎮上的這夥人顯然完全符合告示上的描述。
但也並非所有人都對不速之客的到來感到緊張,早在登州的安民告示貼到古現鎮之前數天,海漢在福山縣的舉動就陸陸續續地傳到了這裡,在部分民衆看來,不管海漢人是不是海盜團伙,但他們在福山縣也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反倒是協助官府趕跑了萬家軍,還救助了不少當地民衆,福山縣城城門也張貼有縣衙對海漢人的公開表彰。這些事蹟是從福山縣通過一些當事人流傳出來,可信度極高,但登州發出的安民告示上卻完全沒有提及。
面對登州城和福山縣截然不同的兩種說法,一部分民衆選擇了相信登州城發出的告示,也有另一部分人認爲海漢在福山縣的表現纔是真實狀況,所以對於海漢人的到來並無太大的牴觸心理。不過出於謹慎,也沒有哪家店裡的人主動跑到街上去招攬這些人。
這隊人騎着馬從穿鎮而過的官道慢慢前行,轉眼就已經走過了大半個古現鎮。就當所有人都在猜測他們是不是並不打算在這裡停留的時候,這隊人卻在鎮上最大的一間飯館前停了下來。
“就這間了!”孫真翻身下馬,麻利地將繮繩挽在了店外的栓馬樁上。進鎮之後走到這裡,才終於發現了一間店外有一大排拴馬樁和飲馬槽的飯館,當下也不打算再找別的地方了,便指揮隊伍在這裡停了下來。
跟在他身後的王進民也翻身下馬,不過他的待遇比孫真要好一些,立刻便有手下來接過了他的繮繩,將馬牽到旁邊去安置了。他們這隊人是從夾河河口過來,已經連續走了二十多裡地,準備在鎮上停下來吃頓午飯,再接着進行後面的行程。
店裡這時候已經有小二迎了出來,不過臉上擠出來的笑容頗爲僵硬就是了:“各位客官……是在小店吃飯嗎?”
“店裡能坐得下我們這些人嗎?”王進民隨口問了一句。
“坐得下!坐得下!”店小二看到王進民身後的這些人正從馬鞍上解下馬刀拿在手裡,答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客……客官裡邊請……”
王進民留了幾人在外面警戒,與孫真帶着手下進到店內。這間飯館雖說是鎮上最大的,但其實也就上下兩層不到二十桌,他們進店的時候,店裡就兩桌客人,空出來的桌子的確是可以容納下這支隊伍的所有人了。不過這兩桌客人此時也已經結束了就餐,正在忙忙慌慌地結賬。
王進民和孫真心知這些人是懼怕自己的到來,當下也不說破,只讓小二快些拿能填肚子的飯食出來。他們的任務目標並不在古現鎮上,本可以從鎮外繞行,但有意在這裡現身卻是另有目的,一是查看本地民衆對海漢的態度,二是讓外界知曉海漢的活動範圍已經到達這裡,震懾那些暗中圖謀不軌的牛鬼蛇神。
海漢人來到古現鎮的消息,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傳遍了鎮上。孫真這隊人還在飯館裡用餐的時候,鎮上的人就已經因此有了各種各樣的反應。
有的爲求安穩選擇關門閉戶,打算等海漢人離開古現鎮之後再恢復正常生活狀態;還有的認爲古現鎮已經不安全了,收拾了金銀細軟偷偷摸摸出了鎮子,趕往登州城躲避。大多數人都縮在屋裡,真正敢出來看熱鬧的少之又少。
不過這其中也有膽大包天的傢伙,並不準備安分地接受海漢到來的事實。海漢馬隊用餐這間飯館的隔壁是一間兩進院子的小客棧,老闆甘升經營這家客棧已經有近十年時間了,期間在登萊之亂結束後翻修過一次,因此門臉看起來倒還挺新,日常生意也還不錯。
甘升與鎮上其他經營客棧的老闆並沒有什麼差別,都是走的和氣生財的路子,平日裡根本不與人起爭執,大家都把他當成好好先生看待,也極少有人知道他除了客棧老闆這個身份之外,其實私下還有另外一重身份。
海漢馬隊在隔壁飯館門口停下來的時候,關注動靜的甘升就趕緊讓夥計關了店門,吩咐今天不接納住客了。他急匆匆地回到後院,推開廂房門進去,合上門之後便慌忙說道:“海漢人到門口了,你趕緊從後門走!”
“慌什麼!他們又不可能知道老子在這裡。再說他們真要抓人,怕是早就把後門給堵了,如今哪還能走得掉!”屋內沒有點燈,看不清坐在桌前的人表情如何,但聽他語氣平穩,明顯並不慌張。那人指了指身前的椅子,示意甘升坐下說話。
甘升坐到椅子上,擡手用衣袖擦了擦額頭沁出的汗水道:“你真不走?要是被海漢人察覺到不對,我們兩兄弟可就都栽在這地方了!”
坐在暗處那人道:“你怕了?怕被我牽連,所以想趕我走?”
“不是啊!”甘升連連擺手道:“爲兄只是擔心那海漢人要對你不利,怕你出事而已。海漢人此時便在隔壁吃飯,你切莫弄出動靜,招來禍事!”
那人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外面的光線照射進來,終於能看清他的樣貌。原來這人正是早前與海漢軍在福山縣城外交過手,並且僥倖脫逃成功的萬家軍頭目甘強。這小客棧的老闆甘升,與他正是親兄弟的關係。
當日萬家軍大敗之後,甘強便與軍師蒲學光帶着殘兵逃入山區,並嘗試重新整合萬家軍的殘餘力量。這些日子一直在各個據點間來回奔波,處理萬家軍的重組事務,倒也取得了一些成效。
而甘升在古現鎮開的這間客棧,本來就是萬家軍的一處秘密據點,一方面藉助這裡往來的客流打探蒐集情報,順便挑選可以下手的肥羊,另一方面偶爾也會暗中通過此處購買補給或是銷售贓物。
甘強這次秘密來到古現鎮,是爲了替藏匿在附近山中的土匪武裝籌集糧草。由於海漢人把持了福山縣城附近的區域,萬家軍無法再到當地徵糧,只能轉而求其次,將注意力轉向福山縣外圍區域。不過古現鎮這地方開墾的農田不多,想要直接從本地徵糧也不會有太多的收穫,甘強的計劃是通過甘升這個代言人,從附近的柳行鎮、季家鎮、潮水鎮、福新鎮等地方組織購買糧食。
是的沒錯,由於萬家軍在與海漢的交鋒中損失慘重,目前已經無力組織大規模的武裝人員出山攻打村鎮直接從民衆手中硬搶,只能拿錢到山外買糧食了。而且蒲學光對海漢騎兵的威力心有餘悸,也擔心一旦出手就會暴露行跡,招來海漢人的快速追擊。所以他們打算先以低調的方式弄到糧食,爭取先渡過現階段的難關。
爲了隱藏行跡,甘強這次出山所帶的人馬不多,也就不到十人而已。他也沒想到自己運氣就這麼好,上午剛到古現鎮,海漢人在午後也腳跟腳地到了,就像聞着味一般到了隔壁飯館。
甘強雖然嘴上硬氣,但他親身體驗過海漢人的厲害,倒也不敢真的造次。據說海漢人在福山縣城貼出的懸賞告示中,他的身價已經從過去福山縣衙懸賞的五十兩銀子提升到五百兩銀子,而且死活不論,與軍師蒲學光在福山縣內的通緝榜上並列身價第一。要是不小心露了行跡,莫說海漢人了,這鎮上南來北往的也有不少兇徒,搞不好就會有人爲了銀子來嘗試捉拿他。
甘強道:“海漢人不認得你,你去隔壁看看他們有多少人馬。還有,設法打聽一下,他們爲何來此,又準備去往何處。”
甘升猶豫道:“聽說海漢人個個精似鬼,這要是被他們看破了,麻煩可就大了!”
“你怕個屁啊!”甘強罵道:“他們是人又不是神仙,哪來那麼大的能耐!”
“那不是……把大當家都給抓了去嗎?”甘升臉上的畏懼之色仍然非常明顯。
海漢與萬家軍在福山縣的戰鬥過程在民間有着諸多傳聞,而且到後面越傳越玄乎,早就偏離了事實真相。在古現鎮這地方的說法是,海漢兵個個都是身高八尺,刀槍不入,打仗時所騎的馬會化身爲龍駒,在戰場上來去如風,而海漢兵的拿手武器則是看不見摸不着,卻可隔空殺人的掌心雷。
在甘升看來能夠將萬家軍打得幾乎沒有還手之力的海漢人,其實跟傳說中的天兵天將也沒什麼差別了。他當然也找甘強求證過這些傳聞的真實性,甘強雖極力否認,但也說不清萬家軍究竟是怎麼輸的,這讓甘升更是篤信海漢軍不可戰勝的傳聞,生不出與其作對的勇氣。
甘強氣得罵道:“那是姓萬的自己不中用,失手被擒,海漢人要是真這麼厲害,怎地老子與軍師卻從福山縣安然撤出來了?這不好手好腳站在你面前嗎?你就去隔壁吃飯,看能不能聽到什麼消息。”
甘升性子懦弱,也不敢與甘強爭執,當下只好鼓起勇氣,出門去了隔壁飯店。
飯館門口站着幾個膚色黝黑的海漢兵,手裡杵着馬刀,橫眉冷目地盯着他,甘升目不斜視,戰戰兢兢地挪着腳步進到飯館裡,也不敢多看坐在大堂裡的幾桌人,徑直到了櫃檯前。
飯館掌櫃自然是認得他的,僵硬的臉上勉強擠出笑意招呼道:“甘掌櫃來吃飯啊!”
甘升應道:“是啊……”
他進來之前原本想好了詞,就說這邊生意好,不在這裡佔座吃了,點幾個菜讓飯館着人送到自己店裡去,但一想到回去之後肯定沒法向甘強交差,也只能硬着頭皮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