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湯姆與沈世魁的會談持續了大約一個多時辰,期間在徵得沈世魁的同意後,海漢這邊又派了幾名廚子上島,擺開各種傢什,專門給二人做了一頓午飯。又有士兵專門擡了一張八仙桌上到島上,正兒八經地擺開了一桌宴席。雙方先前談得還算愉快,沈世魁也不疑有他,還叫了沈志祥一同入席。
有菜當然不能沒酒,王湯姆帶來的是浙江紹興府出產的陳年女兒紅,雖然黃酒度數不高,但酒勁着實不小,幾杯酒下肚之後,席間氣氛也慢慢熱絡起來。
“老夫平日在皮島也是吃的這些海產,倒是沒有這麼多的菜式做法。”沈世魁一邊吃一邊對王湯姆手下廚子的烹飪技術大加讚賞。
他雖然貴爲東江鎮總兵,在這皮島上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地位,但由於島上的物資極度缺乏,實際上的生活狀況其實也很艱苦,能夠吃到的肉食基本都是來自海里。不過這島上的調味料就只有不要錢的海鹽,連油醬醋都是緊俏貨,更不用說海漢烹飪菜品慣用的多種香料了,自然也弄不出什麼特別的味道。
王湯姆笑道:“現在從東江鎮到浙江的海上航線算是通了,今後各種南方的物產都會陸續運抵北方,沈大人以後可以享受到的好東西還會有很多。再說遼東物產豐富,沈大人以前也做過買賣,今後在北邊把海上貿易重新操辦起來,東江鎮軍民的生活水平肯定會比現在提升很多。”
沈世魁道:“以前聽說海漢精於航海和商貿,今日一會,果然名不虛傳!想必貴方在進駐登州之前,就已經打算好了要控制這渤海黃海一帶的海上貿易航線吧?”
沈世魁久居北方,就算他以前沒怎麼跟海漢打過交道,但從對方在北方沿海所選擇的兩處落腳點來推斷,他也能看出海漢所謀甚大。這登州北海岸的芝罘島與遼東半島南端的旅順口,一南一北之間的連線正好掐在了渤海黃海的交界線上,說巧合他肯定是不信的。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海漢人早就謀劃好了這種佈局,而其目的就是要控制這片海域的通航權,進而控制周邊沿海地區的海上貿易。
從事海上貿易能有多豐厚的利潤,關於這一點,沈世魁還是比較有發言權的。他當初棄商從軍,一部分原因是與毛文龍結有姻親,弄個官身不難;另一個主要原因就是爲了以軍隊身份作爲掩護,在渤海黃海海域從事海上跨國走私貿易。東江鎮的戰船能暢通無阻地來往於遼東、朝鮮和大明之間,不用向任何一方繳納商業賦稅,利潤還是頗爲可觀的。在孔有德部叛逃遼東之前,甚至連後金控制下的一些部落也同樣是東江鎮走私貿易的對象——產自遼東山區的各種獸皮、藥材,在大明都是能賣出好價錢的緊俏貨。
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得不到大明國內太多支持的東江鎮,都只能將走私貿易作爲了財政收入的一個重要部分,而負責經營這些項目的沈世魁,也由此才逐步進入到了東江鎮的權力高層當中。對於海漢人出現後所帶來的競爭壓力,他要比沈志祥敏感得多,同時也比較擔心今後的局面究竟是在現有的經營範圍內展開競爭,還是兩家合作把生意做大。
王湯姆明白沈世魁的弦外之音,當下應道:“沈大人放心,我們一向是講究大家一起發財,沒有吃獨食的習慣,既然講明是合作,那該有的分工和權益,我們也會和你一一解釋清楚。哪些土特產從你們手上收購,哪些南方貨交給你們在本地發售,這些條件都可以慢慢協商。如果東江鎮打算自行派船隊南下,我們也可以提供沿途的導航護航,幫忙在產地組織採購。沈大人要是還覺得不放心,可以派人隨我們的船隊南下,去江浙、福廣沿海州府,打聽一下我們的商業信譽。”
沈世魁畢竟算是老江湖了,王湯姆這碗迷魂湯雖然配方不錯,不過他也沒有因此而失去神智。王湯姆漂亮話說了一堆,但也並沒有否認過沈世魁剛纔的提問,這就相當於是默認了他的猜測,即海漢的確是打算要以武力控制住黃渤海地區的海上貿易航線,並以此來長期獲取豐厚的貿易收益。當然了,王湯姆的話中還是留有餘地,意思是隻要東江鎮願意合作,那麼就可以在海漢控制的貿易體系內繼續做買賣,甚至可以將貿易範圍拓展到遙遠的南方。
要是放在幾年前,沈世魁肯定會對王湯姆的提議嗤之以鼻,海外蠻夷也敢對大明官軍指手劃腳,簡直就是目無王法,東江鎮連後金這種勁敵都沒屈服過,又怎麼會在一羣外來者面前低頭。但今時不同往日,東江鎮已經虛弱到連自保都乏力的地步,如果沒有海漢提供幫助,那沈世魁大概在這個冬天就必須要爲獲得生存資源作出艱難的決定,要嘛直接入侵朝鮮硬搶,要嘛就只能向後金投降。而這兩個選擇對沈世魁來說,都有悖於他內心一直以來所堅持的忠君愛國理念。
海漢人的意圖對大明而言的確不是太友善,但起碼他們的利益目前是與大明一致的,雖然與其合作可能會導致大明失去對這片海域的控制權,但起碼還憑空多出了讓東江鎮重振旗鼓,奪回遼東領土的機會。當然了,話說回來,在登州水師與東江鎮水師都已經消耗殆盡的當下,談什麼海上控制權都是空話,在這個海域內,現在最強的海上武裝力量毫無爭議就是海漢人的艦隊。
這一點無需王湯姆說明,沈世魁現在用肉眼就能確認——就在距離荒島大約兩裡地的海面上,海漢艦隊的戰船默默地駐留在那裡,密密麻麻的船帆和龐大的船身,就已經充分顯露出了這支艦隊的可怕戰鬥力。先前他曾聽潘嚴說過海漢艦隊的作戰方式如何蠻不講理,但還是親眼見識過這支艦隊的真面目之後,纔能有這樣的實感。
沈志祥從芝罘島考察回來之後,曾對他說過海漢人已經控制了長江口以南的絕大部分海域,沈世魁看到眼前這支艦隊之後,才明白這種事情還真不是吹出來的,如果海漢人手裡多幾支這樣的艦隊,那的確可以控制住面積相當可觀的海域。
作爲鎮守邊陲的大明將領,照理說對於海漢這種野心勃勃的外來者,就算不採取武力驅逐的手段,也得小心提防纔是,但東江鎮目前的處境卻必須要依賴於海漢的幫助才能東山再起,沈世魁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就算他對海漢人的野心不太能接受,當下也只能先捏着鼻子默認了這樣的安排。
“即是如此,那今後要承蒙貴國多多照顧了!”沈世魁放下筷子舉起酒杯,語氣誠摯地說道:“今日東江鎮與海漢國,便在皮島結盟,共謀大事!”
王湯姆笑眯眯地與沈世魁碰了杯,口中說道:“預祝我們能合作愉快!”
前期該做的工作基本都做到位了,這次來皮島與沈世魁會晤,拿下對方也是王湯姆意料中的事情。雖說目前沈世魁肯定仍然對雙方的合作前景抱有疑慮,但假以時日等他從這種合作中嚐到甜頭之後,王湯姆相信東江鎮也會如同南方那些與海漢合作的明軍部隊一樣,慢慢地轉換立場,在利益關係的趨勢下變成海漢的附庸。
在接下來的一天中,幾艘海漢帆船停靠到皮島海岸的碼頭,由島上居民將船上裝的糧食和各種生活物資卸到岸上,這些貨真價實的援助也讓本地人對這支掛着紅藍雙色旗的艦隊稍稍減少了一些戒心。雖然在此之前海漢已經通過海運向這裡輸送過援助,不過當時的貨運船隊可沒有這麼多體型龐大的戰船隨行。這些海漢戰船將會成爲東江鎮軍事盟友的消息在島上傳開之後,早先瀰漫在皮島上的那種悲觀絕望的氣氛也得到了明顯的好轉。
沈世魁在海漢人到來之前就宣佈了近期將會選派數千人重返長山羣島定居,但島上軍民都並不看好這樣的安排,因爲原本鎮守該地區的尚可喜在去年叛逃到遼東投降了後金,誰也說不準他什麼時候就頂着後金的官帽殺回長山羣島了。不過海漢人的到來給這個計劃增加了一道保險,這支艦隊顯然要比尚可喜帶走的那些破爛木船可靠得多。
當然了,如果皮島這些人得悉海漢艦隊將他們送到長山羣島之後就會離開,而不是留在那裡保護他們,或許心情就沒這麼輕鬆了。至少在這個冬季中,長山羣島上的居民們還需要自行組織防禦才行。考慮到目前東江鎮的戰鬥能力已經十分低下,除了最基本的防禦措施之外,他們所能做的就是祈禱後金不會那麼拼命,在寒冬臘月的時候組織跨海征伐。
之後的兩天,島上便開始組織前往長山羣島的人手。東江鎮認爲需要運送大約五千人前往當地,才能保證有足夠的勞動力重建島上的生活和軍事設施,並在開春之後迅速組織春耕。不過即便是出動皮島所有的船隻,加上海漢艦隊現有的運力,也無法將這麼多人一次投送到當地。經過計算之後,至少也得跑上三趟才能完成這個有些艱鉅的任務,但王湯姆並不想在這種毫無技術含量的任務上浪費太多時間,他更希望能騰出時間,到遼東半島東岸的金州灣和旅順口再走上一遭,看看後金在當地的海上軍事部署是否有了新的變化。
雙方協商之後,決定由海漢艦隊幫忙運輸第一趟,然後由東江鎮自行完成後續的輸送。好在兩地相隔不算太遠,一個往返也就兩百多海里,以東江鎮現有帆船的航速,三天左右就能跑一個來回了。這樣就算是螞蟻搬家的運法,半個月也足夠把人運完了。
撈到鎮守長山羣島這個任務的,自然就是沈世魁的侄子沈志祥了。沈世魁膝下無子,平日就把沈志祥當兒子在看待,有這種栽培後輩的機會,他自然是舉賢不避親,讓沈志祥領了這個差事。雖然海漢人也明言要等開春後纔會對遼東半島展開軍事行動,但到時候配合其行動的肯定就是距離遼東半島最近的長山羣島駐軍了,不出意外的話,沈志祥屆時也能跟着輕鬆撈一份軍功在手。
沈志祥前些日子去芝罘島考察的時候就已經與王湯姆等人混熟,這次雙方船隊一同從皮島出發,他也是毫不避嫌地直接登上了海漢艦隊的旗艦,與王湯姆同船離開。
“這次能順順利利跟沈大人談妥,也是多虧了小沈將軍出力,來人,把東西拿上來。”王湯姆在船長室裡接待了沈志祥,然後命人擡上了一口箱子:“聊表謝意,小沈將軍不要嫌棄。”
箱子裡裝的是白花花的銀元寶,二十兩一錠,整整五十錠。沈志祥看過之後合上箱蓋,笑嘻嘻地說道:“王將軍真是太客氣了,這本來也是在下分內之事,何必還送這些俗物!”
王湯姆道:“這些只是小錢而已,只要小沈將軍好好跟我們合作,今後榮華富貴絕對不是問題。大明給不了你的東西,我們可以給。”
沈志祥假意推辭道:“這就不太好吧?在下好歹也是明軍參將,豈能作出對不起朝廷之事?”
王湯姆道:“我並不是要你背叛大明,只是希望你能多幫我們做一些事情。我們在遼東站住腳跟,只會對大明有百利而無一害,對你也是一樣的道理。你要軍功,今後有的是後金人頭給你拿去領功,你要發財,我們也會給你鋪好路,讓你成爲東江鎮的軍中首富。我們的實力和誠意,也已經充分展示出來了,小沈將軍,願不願意走這條陽關大道,就看你自己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