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浙江布政使司的公文在出了杭州城以後,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自杭州橫穿紹興抵達寧波,僅僅用時一個白天就送抵了寧波城裡的知府衙門,呈上到曲餘同面前。曲餘同將信使遣去休息之後,便拿着公文回到書房,與海漢特使許克商議接下來的行動步驟。
嚴格的說許克只能算是海外的編外特聘人員,因爲他畢竟是福建許家的人,留在浙江這邊做事也是因爲他常年潛伏寧波,對這邊的狀況比較熟悉,在替海漢做事的同時也可以代表許家處理在浙江的事務。而海漢也正是看上了許克在本地的各種人脈關係,將聯絡知府曲餘同的任務交給了他。海漢從舟山出兵之後,許克便以新任幕僚的名義進駐了知府衙門,負責在雙方之間傳遞消息。
海漢軍初到浙江的時候,許克便是充當了帶路黨的角色,親身經歷了海漢在東海紮根的全過程,所以對於海漢的實力也非常清楚。與他在福建的家人一樣,許克也是早就決定要抱緊海漢這條大腿,加之他的身份比本地人更易得到海漢信任,所以在海漢進駐浙江後的一年多裡也是混得風生水起,在很多場合都以海漢代言人的身份出現,替海漢出面與大明各方進行接洽。這次被派到曲餘同的身邊擔任臨時幕僚,也是充分體現出了定海港管委會與地方官府高層對他的信任。
曲餘同對許克也是毫無隱瞞,直接便將杭州發來的公文遞給許克過目:“許先生看看,可有什麼需要留意之處?”
許克接過來仔細看了一遍,微微點頭道:“看來時機已到,曲大人可以收拾行裝出發了。”
曲餘同摩拳擦掌地應道:“行裝倒是早就收拾好了,待本官將手頭事務交代一下,今日便可出發。”
海漢與明軍在杭州城下的對峙多持續一天,事態就會越發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多發展一分,一旦上頭的人覺得和談已經無法解決當下的僵局,那曲餘同可能連出場的機會都要失去。而他費盡周折找海漢策劃這出大戲,目的就是想在危難時刻站出來扮演“救國忠臣”的角色,並以此來保住自己寧波知府這個油水豐厚的職位。
當然了,曲餘同其實也知道海漢人肯答應出力幫他,也不過只是順水推舟的舉動而已。自打去年杭州城內三名高官神秘失蹤之後,浙江官場上反對海漢的聲音雖然小了一些,但海漢仍然沒有取得在浙江境內通商的官方認可,這大半年裡能打點的關節都已經打點到位了,最後的阻力基本就集中在浙江三司衙門裡的高官。這些高級官員考慮更多的是政治前途而非短時期內的個人經濟收益,所以用銀子也很難讓他們改變一些既有規則。唯一能起到作用的辦法,大概就是動用武力在浙江境內製造一定規模的混亂,以政治前途來逼迫這些官員就範了。
如果不是站在大明的陣營,曲餘同其實也會贊同海漢這種攻敵所必救的思路,只要找準了高官的軟肋下手,要讓浙江官府轉變態度並非無法辦到的事。只是他身爲大明官場中的一員,也深知自己的行爲其實等同於叛國投敵,只是他已經陷得太深,不幫海漢完成這件事也脫不了身,還不如爲了自身利益搏上一把。
許克將公文遞還給曲餘同道:“那曲大人儘快啓程吧,在下這便去安排人通知沿途海漢軍隊,免得起了誤會。”
曲餘同客氣道:“有勞先生了。”
如今海漢已將錢塘江航道封鎖,曲餘同又不可能騎一天的快馬趕去杭州,只能乘船從水上走,勢必要先跟海漢這邊打好招呼,不然路途中肯定要被江面上的巡邏船不斷地攔截下來。而且爲了避嫌,他也不便直接去海漢營地,還是得先到杭州城,跟大人物們見個面通通氣再說。
許克這邊派人放出消息,曲餘同去往杭州的路途便十分順暢,海漢方面甚至還專門派了一艘“探險級”戰船一路護送,以確保曲餘同在途中不會出什麼岔子。
曲餘同順風順水到了杭州城,入城後便立刻得到了王畿的接見。爲了從寧波搬他這支救兵過來,一去一來又消耗了兩天時間,杭州的局勢已經讓王畿實在是等不及了。
這兩天中明軍沒有再次嘗試發動無謂的攻勢,反倒是海漢在錢塘江邊的營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加了上千駐軍。而且根據城外探馬回報,海漢從下游某處碼頭運了不少火炮上岸,陸陸續續都在運往前線,這顯然是要在杭州城大幹一場的前兆了。王畿等人雖然篤定以海漢的兵力難以佔領太多地方,但對方要是想攻破城池撈一筆就跑,那高大的杭州城牆也未必真能擋得住海漢炮火。
而最近杭州城中的傳聞也越發豐富,不知從哪裡開始流傳出來海漢軍前幾年在南海的各種戰績,打安南小朝廷,打佛郎機人,打紅毛人,一路從南海打到浙江,似乎從未有聞敗績。雖然其中肯定有誇大其詞的部分,但民衆對於這些未經證實的傳聞卻很容易相信,畢竟海漢軍在城外駐紮多日,而明軍卻顯然拿不出什麼有效的應對辦法,這已經足以證明海漢軍的實力了。
海漢軍在城外也沒閒着,就在營地外架起了火炮陣地操練起來。不過好在他們的目標不是杭州城,而是有意在城外圈定了一處主人已經逃入城中的宅院,來進行實彈打靶訓練。隆隆炮聲響起,將那處宅院打得塵土飛揚,城頭上的守軍明知對方的攻擊目標不是自己,但看到堅固的磚牆在炮彈打擊下變成一堆堆的瓦礫,依然是不免心驚膽戰。
城中的官員們認爲這是海漢軍的一種示威行動,但海漢軍會不會突然失去耐心,將示威行動變成攻打杭州城的行動,誰也不敢妄下定論。而且以海漢軍目前所展示出來的火炮數量和作戰水平,就連都指揮使劉峰也不得不暗自慶幸沒有再派出守軍大部隊出城去與海漢決戰,否則這麼多火炮一起發動,所將造成的人員傷亡必定會是一個可怕的數目。
從城外傳來的炮聲無疑是讓城內原本就已經很緊張的氣氛更加瀕臨崩潰,儘管官府一直對民衆宣稱杭州城固若金湯,海漢軍絕對不可能攻破這座堅城,但城外時斷時續的炮聲卻彷彿是重重地打在官府臉上。雖然海漢軍實際上並沒有攻打城池,但城內有不少人都已經在盤算城破之後要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了。
那些過往與海漢有貿易往來的商人,原本在前些天還是官府的眼中釘肉中刺,但最近幾日卻一下子成了香饃饃,家中的門坎都要被訪客踩平了。
衆所周知,海漢在浙江最有影響力的莫過於他們的貿易體系。儘管官府一直沒有認可海漢在本地的通商權,但實際上民間有許多商人早就跟海漢建立了合作關係,這其中也不乏有官員在背後提供支持的商家。而大家都知道這些人有路子與海漢聯繫,甚至是有某些共同的利益,城破之後能夠保得周全的大概就是他們了,自然就有許多人想通過這些路子來求個安全——就算抱不到海漢的大腿,能借到個屋檐擋風遮雨也好。
仗沒開打,這杭州城的民心卻已經垮了大半,原本歷史上清軍在十年後打到杭州,這裡的軍民會選擇不戰而降,開城迎接清軍,看來倒也不是毫無徵兆,從現在對待海漢軍的態度就能看出一二了。
當然了,社會氣氛會在短短數日內轉化到當下的狀況,也不僅僅只是城外海漢軍示威的作用,前期以各種身份混入城中的海漢眼線着實不少,也正是依靠着這些人在城裡不停地散播各種言論,帶官府的負面節奏,纔會讓輿情朝着不看好戰果的方向迅速滑落。而城內的各個衙門對於這些輿論攻勢的反應顯然有些後知後覺,等察覺到的之後已來不及澄清,也沒法追查其源頭了。拋開單純的軍事實力先不談,在宣傳戰場上海漢也是佔據了明顯的上風。
在這樣情況下,自願代表大明擔任和談使者的曲餘同終於抵達了杭州城,對於正處於熱鍋螞蟻狀態的王畿來說無異於救命稻草。王畿甚至來不及通知軍方的人過來,便先行單獨接見了曲餘同。等劉峰等人接到消息趕過來的時候,這兩人已經談得七七八八了。
“本官已與曲大人議定,由曲大人代表浙江都司,出城與海漢人商議退兵之事,各位大人可有什麼意見?”王畿待人來齊,便迫不及待地宣佈了自己的決定。
劉峰應道:“讓曲大人獨自前往敵營,未免有些危險,以本官之見,起碼還要去一名武官,也好有個照應。”
曲餘同一聽便知劉峰是什麼意思,這當然不是真的在擔心自己的安全問題,而是信不過自己,想要派人同去以便監視自己的言行。不過去到海漢營中之後自然有人照應,曲餘同倒也並不擔心劉峰的人能玩出什麼幺蛾子,當下一揖道:“多謝劉大人關心,下官來得匆忙,加之寧波防務要緊,所以未帶武官隨從同行,這人選安排,但憑大人吩咐。”
劉峰進曲餘同也不反駁,一口便答應下來,當下倒不便再爲了反對而反對了,只能應道:“那便由指揮僉事祁傑祁大人,隨你一同前去,你們遇事多商議商議,莫要獨斷專行,中了海漢人的套!”
曲餘同應道:“適才聽王大人說起,前幾天祁大人還率軍出城迎擊海漢軍,下官對祁大人的勇氣也是佩服得緊!”
祁傑就在旁邊坐着,聽聞這話臉色也是有點爲妙,只是拱拱手應道:“曲大人過獎了!”
前次祁傑率軍出城,還沒開戰就差點亂了自家陣腳,回城之後也是被劉峰好一頓訓斥,之後的行動就沒有讓他再到一線參與了。劉峰不是看在祁傑跟隨自己多年的份上,連撤他職的心都有了。這次曲餘同主動請纓要去跟海漢人和談,劉峰便想好了要派個親信同去,一是監視曲餘同的言行,二來如果真的談成了,那這退兵之功,軍方也是要佔一半的,祁傑也能將功補過,在官場上挽回一點顏面。當然了,如果談判破裂,那就讓祁傑將鍋一股腦扣到曲餘同頭上去。
對於劉峰提出的人選,王畿等人也沒有表示反對。當下這種形勢,的確多去一個人比較好,畢竟海漢人先前提出的條件極爲苛刻,可以預見這次談判的進程不會特別順利,能多個腦子想想辦法也是好的。至於祁傑的軍事素質,王畿經過上次的事已經信不過他了,但當下杭州城裡似乎也找不出幾個能勝任的人選了,祁傑好歹是劉峰的心腹,忠誠度方面倒是沒什麼可挑剔的,政治素質說不定比早就跟海漢人暗中來往的曲餘同還可靠一點。
官員們一邊商量談判策略,一邊派人出城,向海漢告知了停戰談判的決定。王湯姆這幾天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終於是等來了正戲,當下便答應了使者的要求。
於是兩個時辰之後,杭州城東望江門緩緩打開,以曲餘同和祁傑爲首的使團隊伍出了城,朝海漢營地方向行來。王湯姆也早早派了部下出營,將營外的防禦帶清理出一條兩米寬的通道,讓大明使團得以順利進入到軍營之中。
王湯姆也到了軍營大門處迎接,他在北上山東之前,就在寧波見過一次曲餘同,所以這兩人互相是認識的,不過在祁傑這個“外人”面前,他們自然是要裝出初次見面的模樣,以免露了破綻。雙方見禮之後,王湯姆便將二人迎入大帳中,吩咐手下上了茶水,然後開始正式談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