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批由舟山出發運往南方的服刑人員都是乘坐專門的移民船上路,但最後這批人因爲船次安排不過來,就只能搭乘老式的客貨混裝帆船了。韓正山的運氣還算不錯,他所搭乘的這條船貨艙裡裝的是江浙產出的各種農產品、紡織品和瓷器,倒也還算乾淨,隱隱還能聞到茶葉的香氣。聽說另一條搭載服刑人員的船上裝的是運往南邊做種的各種牲畜家禽,那船艙裡的味道可想而知會有多可怕,在裡面待上幾天怕是要被薰個半死。
“這下該清理的都清理完了,等下可以通知工程部門去拆除牛角灣苦役營的鐵絲網和圍牆了。”
王湯姆站在辦公室的露臺,正好可以看到遠處碼頭幾艘帆船正在緩緩駛離岸邊。除了兩艘裝運最後一批服刑人員的客貨混裝帆船之外,還有一艘搭載了一個陸軍連的武裝運兵船隨行。這批士兵倒也不是專門負責押解囚犯,只是正常的駐外部隊週期性換防,準備要返回海南休整,於是就順路護送一下這兩艘民船了。
“我記得上次安全部的林南抓回來那個杭州捕頭也在這批人裡邊吧?”石迪文應道:“把這人送走了,杭州大火案的事也總算是可以了結了。”
王湯姆回身返回屋內,對石迪文道:“這個姓韓的好歹是在衙門做過事,估計到了南方,民政部也會給他安排差事做,肯定要比留在舟山敲石子有前途多了。”
韓正山此時可沒有具體地想象過去到南方之後會過上什麼樣的生活,因爲他根本就沒來得及瞭解自己要去的地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環境,對他來說前途充滿了未知數,當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沒辦法去做出什麼具體的規劃和準備。
韓正山所帶的行李不多,他從杭州離開的時候十分匆忙,除了身上的衣物之外一無所有。到了舟山之後,前後兩批牢友離開的時候陸續留了一點個人物品給他,但就算這樣他的個人物品也仍然少得可憐,包括山東人臨走時留下的破皮襖在內有限的幾件衣物,他幾乎全都套在了身上。因爲是最後一批離開苦役營的人,他被允許帶走一牀破舊棉被在南下途中使用。再加上一個缺了口的木碗和一雙竹筷,這就是他目前全部的家當了。
同行的這批人比他的境況也好不了多少,被留在了最後一批清理的服刑人員,幾乎都是與韓正山一樣剛進苦役營不久,才把這邊的情況摸清就要換地方了。這些人多數都是近期在舟山羣島、石浦港等海漢轄區內犯了事的人,不過基本上也都不是什麼重罪,有人命在身的基本都被轉去其他重刑犯集中的營區了,不會有機會去南方重新開始。
衆人登船之後雖然已經被取掉了手銬腳鐐,但依然還是被嚴格地限制了活動範圍,不能上到甲板活動,吃喝拉撒睡都只能在貨艙裡待着。不過對他們來說,目前的處境可是要比苦役營裡的日子好多了,畢竟按照他們所接收的信息來看,抵達目的地之後就能夠重獲自由,身份也不再是卑微低下的囚犯了。
儘管這樣的安排意味着他們可能在餘生中都無法再次回到家鄉,但對於未知世界的好奇心還是大大地衝淡了這樣的愁緒,衆人上船後討論最多的話題,毫無疑問便是此行將要去往的目的地了。與前幾批南下的服刑人員有所不同,他們在登船後都仍然沒有得到具體的目的地信息,只知道是距離浙江十分遙遠的南方某地。
韓正山從這些同行者身上也得不到什麼有用的信息,他們中的大部分人被抓進苦役營的時間甚至比自己更晚,對海漢所瞭解的程度自然也更低。有人猜測是福廣,也有人猜測是更靠南邊的安南國。韓正山聽了這些猜測之後都覺得不太靠譜,在他看來,海漢安排的地方大概根本就不會與大明接壤,以免讓包括自己在內的這些人有機會從陸路溜回大明,揭穿其拘禁大明國民的行爲。
但韓正山對於自己的猜測也沒有多大的把握,他對海漢的瞭解並不比船艙裡關着的這些人多,作出的判斷也只是基於來到舟山之後所接觸到的信息。作爲一名從業多年的捕快,他深知掌握足夠的信息才能推斷事實真相的道理,但現在所知實在太少,也難以就此判斷出海漢的真正安排。但有一點是韓正山現在就可以確信無疑,在離開浙江南下之後,海漢這個神秘國度的真面目也會逐漸展示在自己面前。
船隊離開舟山定海港之後便沿着浙江海岸線南下,當晚抵達石浦港。因爲要在這裡裝運一些貨物,所以船隊進港停靠,歇息一晚再走。韓正山這批人雖然沒有被獲准下船上岸活動,但靠岸之後還是給了他們一炷香的時間進行甲板放風,可以利用這個短暫的時間稍稍呼吸一下戶外的新鮮空氣,活動活動筋骨。
韓正山雖然沒來過這地方,但石浦港的大名還是知道的,據說前年海漢人初到寧波的時候,就曾在石浦港展示過武力。當時的傳聞稱海漢在這裡協助官軍擊敗了前來偷襲的武裝海盜,但韓正山現在卻認爲這種傳聞大概也有虛構誇張的成分,海漢人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所做的事情都帶有很強的目的性,所謂“協助官軍”,搞不好其實是“脅迫官軍”纔對。
在看到碼頭上的景象之後,韓正山更是肯定了自己的這種猜測。雖然石浦所城就在視線所及的地方,但碼頭上卻並沒有看到明軍裝束的人出沒,要知道這地方原本就是軍港,如今停靠在此的卻全都是商船和民船。石浦所駐紮的明軍會對此視而不見,韓正山只能認爲這是他們已經屈從於海漢的淫威之下了。
但韓正山失望之情剛剛涌上心頭,便看到一隊明軍出現在了視野中,朝着船隊停靠的這個碼頭疾行而來。
雖然韓正山並不對這隊稀稀拉拉二十來號人的明軍抱有什麼希望,但看到明軍的出現還是讓他心緒稍稍一振,如果這隊明軍是來找海漢人的麻煩,或許自己能由此得到脫身的機會也難說。同在甲板上的其他人也不免都生出了類似的心思,不過衆人害怕被船上的海漢兵趕回船艙,倒也沒人敢出聲喧譁,只是默默地集中到了靠近碼頭的船舷一側,觀察岸上的動向。
這隊明軍到了碼頭上之後,並沒有選擇裝運了服刑人員的這兩艘船,而是直奔那艘武裝運兵船去了。韓正山從舟山出發的時候親眼看到上百名海漢兵登上了那艘船,這麼一小隊明軍要是想上去找麻煩,只怕是要自取其辱了,當下心中不由得一緊,倒是希望這些明軍趕緊離開,免得萬一起了衝突會吃大虧。
這隊明軍在岸邊站了片刻,船上便也下來了一隊海漢兵,但令韓正山大吃一驚的是,雙方人馬並沒有出現劍拔弩張的狀況,倒是看到兩邊帶隊的軍官見面之後拱手作揖,有說有笑地寒暄起來,看樣子很有可能不是初次見面了。很顯然,這隊明軍並不是來找麻煩的,僅僅只是過來跟熟人打個招呼而已。至於船上荷槍實彈的海漢兵,在他們眼中似乎並沒有什麼礙眼的感覺,也絲毫不忌憚對方來到這裡是懷有什麼不軌的目的。
韓正山如果知道石浦所千戶馬靈在兩年前就已經選擇了投靠海漢,只怕是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事實上不只是石浦所,昌國衛和整個寧波府的明軍都已經沒有要跟海漢對着幹的心思了,軍中一些死硬派也早就被清理出去,倒是馬靈這種識時務的人混得風生水起,藉着海漢將石浦港建成貿易港的東風,也算是發了筆不小的財。
目前海漢在石浦港附近的寧波、台州兩府的鼻菸生意,就是由石浦所千戶馬靈在代理專營,而這門生意目前能給他帶去的收益,每年可達數千兩白銀,未來還有不小的發展提升空間。只此一項,就足以讓馬靈放棄明軍的立場,專心與海漢合作做這能賺大錢的生意了。
這次南下換防的陸軍連長,之前曾在石浦港駐防過一段時間,與馬靈也打過不少交道,所以雙方算得上是有點交情。馬靈聽說故人途經此地,自然是要過來露面打個招呼。
明軍的表現讓船上滿心激動的看客們瞬間褪去了熱情,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這些明軍絕對不可能從海漢人手裡解救自己了。有人悻悻地罵道:“我大明海疆交在這麼一羣兵痞手裡,怕是遲早要完!”
韓正山的心裡也很不是滋味,他雖然沒有對這些明軍幫助自己脫困這種可能性抱有太大的希望,但也絕對不想看到他們跟海漢軍嘻嘻哈哈的場景。海漢軍一個月前已經打到了杭州城下,充分暴露出了實力和野心,但這些明軍的表現卻像是完全不知道這樁纔過去不久的大事一樣。
他們真不知道海漢軍的所作所爲嗎?寧波知府曲餘同跑到杭州代表浙江官府出面跟海漢人談判,這事不可能在寧波本地還沒傳揚開。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石浦所的這些明軍早已經投敵,跟海漢人一個鼻孔出氣了。以寧波駐軍這樣的表現,也就難怪海漢當初從舟山島出兵,似乎沒有遇到什麼阻礙,就一路推進到了杭州城下。
當然了,寧波這邊會淪落到這樣的狀況,仔細想想似乎也沒什麼奇怪的,畢竟連杭州城都已經被海漢滲透到了一個十分可怕的程度,韓正山自己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例證。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海漢人如果真的安心要攻打杭州城,說不定城裡就會有內應直接開城門迎其入城了。
軍隊都已如此墮落,可想而知地方官府也好不到哪裡去。韓正山想起傳聞中海漢在福廣兩地與官府的關係相處得極爲“融洽”,嶺南那些地方山高皇帝遠,朝廷所能施加的影響更爲有限,想必其狀況大概也是如同這裡的明軍一樣,早就已經臣服於海漢人的武力和財力雙重作用之下了。
“沒救了!”韓正山此時心裡就只有這麼一個念頭。面對強勢到來的海漢人,唯一能夠守護大明的力量卻只有這種讓人心寒的表現,長江以南沿海地區,大概是再無可與海漢抗爭的力量了。
“放風時間結束,所有人立刻回艙!”隨着海漢兵的催促聲響起,韓正山才從沉思中慢慢回過神來。他身邊的這些人也都是垂頭喪氣,看來剛纔目睹的場景所造成的打擊着實不小。想要在離開大明地界之前獲救脫身,現在看來也僅僅只是一種奢望了。
船隊在石浦港歇息了一晚,期間還順帶裝運了一批土特產貨物。本來這是要另外安排船隻運去福廣,不過既然有船隊順路而且恰好還有空着的艙位,海運部門就本着充分利用運力的原則,將貨物裝上了這幾條船。
這些土特產主要是來自附近地區,有天台山雲霧茶、三門青蟹、溫嶺高橙、黃岩枇杷等等。不過這樣一來,韓正山等人在船艙中的生活空間又被壓縮了近半,在船板上打的地鋪也只剩下了每人兩尺寬的位置。當然了,在這種處境下表示不滿是無用的,敢向守衛抱怨空間太擠的人有很大概率會被拖去另一條運牲口的船上睡豬圈雞窩,相比之下還是這裡的環境稍微好一點。
第二天早上,飢腸轆轆的韓正山終於吃到了出發之後的第一頓熱食。由於在途中不用再參與體力勞動,他們的伙食供應也被壓縮到每天一頓飯。這基本就是難民待遇,吊着命不會死就夠了。而爲了儘可能減少體力消耗,幾乎所有人都選擇了躺着不動,這樣多少會餓得慢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