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行來越是往南,韓正山就越能感覺到海漢影響力的強大,而所見的這些隸屬海漢的貿易港在基礎建設方面的完成度也越高。比如眼前銅鑼灣海岸的這片港區,可不單單只是幾個客貨運碼頭而已,海岸線上依地勢而建的大片居住區表明了至少有數以千計的常住人口在這裡生活。目力所及的地方並沒有看到大片的農田或是種植園,這就說明本地的收入來源極有可能是依靠着往來船隻帶來的海上貿易,以及相應而生的中介、勞務、倉儲、住宿、餐飲等各種服務業,而這樣以貿易爲中心的社會分工狀況在大明絕對是不多見的景象。
包括韓正山在內的移民們在這裡得到了更多的行動自由,他們被組織起來分批上岸參觀本地的港口運作,並由官方領隊的解說中更多地瞭解到這裡的現狀。這裡日漸成熟的貿易市場和便利的交通條件,以及完善的配套設施和相關制度規章,使其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廣州城外珠江碼頭的作用,成爲廣東沿海地區規模最大的一處貿易港。
其實即便沒有相應的解說,明眼人從港區的繁華程度也不難推想出海漢經營此地所投入的資源有多大,而海漢對於貿易的重視和依賴程度,都是大明地方官府無法效仿的。
韓正山自杭州來,對於這樣的狀況有着更爲切身的認識,杭州在浙江的地位與廣州類似,都擔當着區域內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角色,但海漢在舟山開埠建港之後,浙江沿海貿易的中心便逐漸由杭州轉移到了杭州灣之外的舟山島上,這幾乎就是廣東這邊貿易中心轉移過程的翻版。兩地情況有所差異的是,海漢人在浙江的立足時間尚短,舟山貿易港的影響力暫時也還比較有限,而廣東這邊是海漢經營了數年的大本營,香港在經濟領域的影響力也不是舟山目前可以比擬的對象。
雖然韓正山從未去過廣州,但從領隊的介紹和自己當下所見的狀況來看,也不難推測出海漢是如何通過經營自家的港口來逐步從廣州奪取貿易份額——同樣的手段,他們已經在浙江施展了一年多的時間,韓正山多少也有些瞭解。廣東官府要想改變這種資源外流的狀況,大概也只有採取閉關鎖國的手段,禁止海漢在廣東地區開展任何形式的貿易,並且得將海漢徹底逐出珠江三角洲地區才行。
廣東官府能做到這樣的程度嗎?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海漢在浙江立足未穩的時候,就已經讓官府無法招架,今年更是直接打到了杭州城下,逼着浙江布政使王畿簽訂了城下之盟,向海漢開放了浙江境內的通商權。浙江尚且如此,作爲海漢傳統地盤的兩廣地區自然就不用多說了,這邊地方官府被海漢滲透的程度,只會比浙江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有人想嘗試用暴力手段將海漢拒止在外,只怕下場會比浙江那幾位出頭的仁兄還要更慘,光是來自廣東官場內部的壓力大概就足以讓其丟官卸任了。
韓正山在參觀過程中注意到本地維持公共秩序的並非前幾站所見的海漢兵,而是身着黑衣,腰別木棍,頭戴藤盔的青壯男子。按照領隊的介紹,這些人被稱爲“警察”,其職責範圍倒是與韓正山過去的差事差不多。
韓正山看了一陣,忍不住向領隊發問道:“這些人只帶根木棍,若是兇徒持有利刃,豈不是要吃大虧?”
那領隊看了韓正山一眼,還是很耐心地給他解釋道:“這你可就看走眼了,你看他們胸前掛着的銅哨,出事時可吹響引附近同伴來增援,腰間那牛皮小包裡放的是精鋼手銬,用來鎖住拿下的犯人。帶隊的警官還配有連發火銃,一顆彈丸便可在幾丈外取人性命。若是自以爲會點功夫,靠着刀槍棍棒就能在海漢地界爲所欲爲,那可就是大錯特錯了!這幾年想來發財的各路好漢也不是沒有,還沒見有誰能順利得手脫身的,沒死的也全都關進苦役營裡去了!再說這裡還駐有海漢陸軍,什麼場面應付不了!”
韓正山聽到“苦役營”這三個字不免心中一震,他現在雖然已經被劃爲待分配的移民,但先前在苦役營裡度過的日子卻還歷歷在目,一聽到別人提及這個話題還是難免有些敏感。在舟山苦役營裡敲了近一個月的石子之後,他可不想再回到那個環境之中了。
從澎湖運來的移民,最終有近三百人留在了這個港口,但其中仍然沒有韓正山的名字。這就意味着他要繼續隨移民船向南行進,而最終的目的地可能會如他先前所預料的那樣,是在遠離大明的南海某地。不過韓正山此時已經不願再去細想那些不確定的未來,至少從已經到過的這幾處海漢港口來看,生活條件再怎麼差也要比苦役營裡好多了。
移民船隊在香港休息了一天兩夜,再次啓程出發的時候,船隊裡又增加了一艘運兵船和一艘探索級戰船,都是換防回三亞輪休的部隊。而離開香港之後,船上的戒嚴也進一步開禁,移民們每天都能分批到甲板上透氣活動,每次放風的時長也由過去的一炷香左右增加到了一個時辰起步。
在出發後的第二天,船長終於向衆人宣佈了下一站的目的地——海漢國的國都三亞。這個消息讓移民們都不禁發出了驚歎之聲,他們一路上已經逐漸見識到了海漢國力的強大之處,對於這個海洋國度和未來的生活都是充滿了期待,如今竟然有機會去到海漢國的國都,自然不免大爲興奮。
不過也有類似韓正山這樣的知情者,早就知道海漢國所謂的國土其實是強佔了隸屬兩廣的瓊州島,只是這邊的官府與海漢勾結一起,將相關的狀況一直隱瞞不報。雖然這事並非密不透風,浙江也有所傳聞,但不知兩廣官府給朝廷大佬們許了多少好處,以至於大明一直沒有向海漢宣戰,嘗試奪回這些地區的控制權。
韓正山其實對於瓊州島的位置、大小、歷史沿革都沒有明確的認識,但既然海漢能佔下來建國,想來應該也不是小地方了。這一路上都聽說那三亞號稱南海第一大城,他其實也很想要去見識見識海漢國的大城究竟是什麼模樣,相比自己生活多年的杭州城孰優孰劣。
既然這支移民船隊要停靠三亞,那麼不出意外,船上的部分移民將會被留在當地安置,而這無疑是移民進入海漢社會的最佳落腳點了。即便韓正山對海漢仍有諸多牴觸情緒,也不免生出了一絲僥倖心理,或許自己也會有機會被選中,留在海漢的國都安家落戶。韓正山自認有些能力,即便不當捕頭,憑藉對各種江湖門道的瞭解,也足以白手起家混個溫飽了,若真能有這樣的安排,今後倒也不是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不過天公卻不太作美,這南下一路都是順風順水,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卻遇上了連日風暴,船隊不得不放棄了原本直航三亞的路線,轉而沿着海岸線一路向西行進,花了近兩天的時間避開風暴海域,再轉向南下駛往瓊州島。原本四五天就能完成的航程,硬生生花了七天時間纔到地方。
船隊還未駛入港區的時候,在甲板上放風的移民們就感受到了這裡的特別之處,海面上不但有成羣結隊的商船,更有懸掛海漢旗的戰船來回巡弋,讓人想起這裡果然是海漢國都所在地,海上的巡防也毫不放鬆。
幾艘掛着三角帆的小艇,以驚人的航速從海面上飛馳而過,讓甲板上的衆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水手解釋說這些小艇都是海運部用來試航的樣品,是最新造船技術的產物。這種快艇在海況理想的時候,可以用不到三天的時間從三亞航行到香港。
但讓韓正山感到有些疑惑的是,船隊停靠的碼頭看起來並不繁華,遠遠不及香港、澎湖等地,碼頭上稀稀拉拉停着幾條船,這看起來哪有半分南海第一大城的模樣?
韓正山將自己的疑問向旁邊一名水手問起,那水手像看傻子一般看着他道:“這裡是專門安置移民的碼頭,離三亞城區還有十來裡地,進出港的商船又不會停靠這地方,當然看起來會比較冷清。”
移民船隊停靠的是鹿回頭半島的移民專用碼頭,與碼頭相鄰的便是可以容納數千人同時入駐的大型移民營地,所有經三亞中轉或是要就地安置的移民,全部都安排在這裡入境。
韓正山下船之後,便知道自己剛纔的判斷有多離譜了,這地方僅僅只是停靠的船比較少而已,但岸上設施的建設水準卻是已經大大超過了先前途經的幾個港口。這裡的路面都做了硬化處理,韓正山還是第一次見識到如此筆直平整的道路,從碼頭一直通往遠處的營區。而目力所及之處的建築物,幾乎全是磚石構造,不似前幾站的港口碼頭多以竹木建築爲主,由此也可見海漢在營建此地的時候花費的心思和資源都更多。
移民們下船之後是例行的整隊集合,韓正山在苦役營裡就已經熟悉了相關的口令,執行起來倒也輕鬆自如。有些手腳慢,腦子拎不清的人,不免就會受到喝斥,而集合區的周圍全是成羣結隊的黑衣警察,當下也沒人敢出言頂撞或是故意作出違反命令的舉動。
對照花名冊點算人頭之後,移民們便被分批帶離集合區,前往下一處地點接受“淨化處理”。所謂淨化處理也就是讓移民們進入澡堂好好洗個乾淨,這對韓正山來說倒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自從被海漢人在杭州城中綁走,他都沒有再洗過一個像樣的澡了。至於他身上那幾件從浙江帶過來的衣服,也全都因爲有蝨子,在澡堂被勒令脫下上繳了。
當然海漢人也沒有讓他赤條條地待着,洗完之後另行發了衣物給他。出了澡堂再一看,幾乎所有移民都是換成了統一的藍布套裝,倒也有一種異樣的整齊。韓正山看得暗自咋舌,僅是這發放給移民的免費衣物一項,海漢的投入就不是小數目,這財大氣粗之名倒是時時處處都能體現出來。
接下來便是劃分宿舍,韓正山不得不承認這裡的居住環境的確很整潔,不管是營區內還是宿舍內,都打掃得乾乾淨淨,按照帶領他們入營的民政幹部所說,這種整潔是首長們的硬性要求,每天都必須對生活區進行衛生掃除,並且還有嚴格的考覈標準。
“這裡的衛生狀況,是跟你們每個人的勞動積分息息相關的!”民政幹部大聲說道:“不管你們今後被分配到哪裡落腳,勞動積分都是你們的命根子!你們今後要申請入籍,提升勞工等級,買房買地,生老病死,都要跟積分掛鉤!所以別以爲這是不重要的小事,每天打掃衛生,是跟你們吃飯睡覺同等重要的事情!”
韓正山這些天在船上也聽了不少移民政策的宣講,對於這勞動積分制度倒是有了一定的瞭解。其實這跟他在苦役營的積分制相差不大,只是移民和海漢國民的勞動積分所掛鉤的各種待遇更多,作用更大。想要在海漢社會體系裡好好生活下去,甚至是尋機往上爬,都無法繞開這個積分制度。不過韓正山也沒想到,連這種公共衛生都要跟個人積分掛鉤,看樣子這移民營裡待着也清閒不了。
工作比他想的來得更快,分配完宿舍之後沒多久,便有人來召集他們集合,開始給他們分配勞動任務了。讓韓正山有些哭笑不得的是,來到三亞之後的第一個勞動任務竟然是重操舊業,每人領到一把小錘敲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