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尚若非能說善道,也幹不了這說書先生的行當,這一番勸說之後,姜翰果然覺得他言之有理,這書要編得精彩編得有料,可不正是需要用詳盡的素材來作爲創作基礎嗎?至於什麼軍事機密,政壇秘聞之類的敏感材料,想必在公開資料中也並不多見。再說劉尚不過是一介說書先生,又不可能是什麼敵國奸細,看看這些資料也沒什麼打緊。當下便依了他的主意,等回頭再慢慢將其感興趣的資料借出來查閱。
先前借出來這三份資料其實內容也頗爲豐富,劉尚看了許久才大致消化完其中的信息,等他想讓姜翰再去借一次其他資料的時候,姜翰卻告訴他時間差不多了——等下還要在茶館登臺表演,從這邊趕回去也得花些工夫,再不走就可能要耽擱正事了。
劉尚雖然有些不捨這個難得的機會,但也明白這時候不可太過急切露了破綻,當下便隨姜翰去歸還了這三份資料,然後離開圖書館返回三亞港區。
回程路上劉尚腦子裡一直在回憶先前所看到的資料,如果這些資料內容基本屬實,那麼海漢與福建官府至少是在四五年之前就已經開始了比較深入的合作,當時前往漳州訪問的海漢使團是以“貿易互通、文化交流、軍事合作”作爲公開宣傳的目標,海漢人這可是完全沒有把自己當作番邦小國看待的意思。而且從文獻資料來看,海漢使團在福建當地也得到了極高的禮遇,不但得到了當地文武官員的熱情接待,在發生刺殺案之後整個漳州城還爲此封城數日,大肆搜捕海盜餘孽。再加上之後雙方合作在海上剿匪殺敵,這些動作顯然都說明了雙方關係已經遠遠超過了普通的外交往來。
劉尚並不認爲海漢是花錢纔買到了這樣的待遇,福建官府敢冒這種大不韙,放心地允許外國武裝進入其轄區,想必其中是隱藏着極大的利益糾葛,而這從海漢公開的文檔資料中或許可以窺見一斑。
據先前所看的資料中記載,海漢使團當時前往福建的任務之一,是向福建水師交付由海漢代爲建造的新式戰船,而船上的操作人員,也都是由海漢方面代爲培訓。這似乎可以從側面說明,雙方在軍事方面的合作已經極爲密切,但福建官方卻從未對外公佈過這些合作項目。如果不是來到三亞親自見證這些文字資料,常人很難想到大明一省官府竟然與外邦有了這種秘密勾結的關係。
至於海漢踏足更早的廣東,劉尚覺得已經沒必要再去考慮其官場的立場傾向了,被海漢滲透的程度只怕尤甚福建。就說這瓊州島被海漢硬生生地吃下來,並且在島上立國,這麼大的事,兩廣的官場可從來沒有因此而發聲過,全都對此裝聾作啞,視若罔聞,彷彿這片土地根本不是大明領土似的。
這種狀況有多可怕,以劉尚的身份和見識,其實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但他知道的是自大明開國以來,似乎還從未發生過這種被外國不聲不響搶走大片領土而毫無反應的情況。這事能被各級官府層層隱瞞了幾年而沒有在朝堂之上徹底爆開,其背後不知道牽連了多少大人物的利益,才能把這麼大的蓋子給捂住。
劉尚想到此處,突然覺得自己此行所揹負的任務幾乎看不到成事的希望,海漢目前的“勢”已經不單單是一個組織的財富或武力所造就,而是貨真價實處於上升期的一國國勢,即便肉眼親見也難以阻止,想逆勢而爲無異於螳臂擋車,因爲對手可不僅僅只是海漢人,還有身陷其中的南方官府裡成百上千的大明官員。這些人既然在此之前已經選擇了向海漢妥協,甚至是背叛大明,就已經背上了不可饒恕的重罪,要指望他們來反海漢肯定是靠不住的。如果東南兩省都無可借之力,那想要將海漢從這一區域驅逐出去將是非常困難的一個目標。
直到回到茶館,劉尚的腦子裡仍是被剛接受的諸多信息填得滿滿的,完全無法恢復到正常的工作狀態。他不得不讓姜翰將登臺時間推遲了片刻,以便能讓自己的思緒暫時抽離出來,先把今天該完成的工作應付了再說。
接下來的幾天,劉尚便基本上在復刻這一天的安排,每天上午處理私事,整理資料,下午便與姜翰一同前往市立圖書館,以編書的名義繼續借閱各種相關資料。而廖遠的手下也又有兩人被馮十介紹去了另一家商行擔任護衛,院中所住的就剩了四人,空處的房間也越來越多。劉尚便打算等剩下那三人找到去處之後,就放棄這個臨時居所,另行再找一處離城區近點的房子。他本來沒有必要與廖遠等人擠在一個院子裡,先前也只是因爲尚未熟悉本地環境,方便與廖遠等人聯繫而已,如今既然各自都有了去處,那還是分開來住比較妥當。
這天講完了書,劉尚在櫃檯上結清了當天的工錢和打賞,正準備去牙行找馮十說一聲租房的事,姜翰過來將他叫住:“劉先生留步!”
劉尚回頭應道:“姜老闆還有事情?”
“有客人想單獨見一見劉先生。”姜翰說了一句,又壓低了聲音道:“在後面廂房等着,劉先生最好是去見一見。”
“哦?”劉尚在茶館說書這些時日,倒也有聽衆想在私下結交他,比如請他赴飯局之類的。不過這種邀約一般姜翰都會出面替他擋掉,畢竟劉尚現在在三亞說書界聲名鵲起,想來這邊挖角的老闆可不少,指不定人家要私下邀約他的目的就是爲了出價挖人,姜翰自然要盡力避免這種可能性。劉尚對此嘴上不說,心頭其實有數,但今天姜翰居然讓他去單獨會客,想必這客人的身份也是非同一般,不容姜翰再拒絕了。
劉尚心中隱隱猜到了幾分,不過他也沒再急着向姜翰詢問,這茶館裡人多眼雜,若是來客身份敏感,被人聽去不該知道的事就不妥了。當下便只是朝姜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這個邀請。
這茶館前面是對外營業的店堂,後面其實還有兩進院子,一個院子是用於堆放雜物,店裡的幾名小廝晚間也是住在這裡,還有一個院子就是姜翰自己的住處。不過姜翰在三亞待了幾年下來,已經在港區買了居住條件更好的公寓房,這邊的院子便閒置下來,偶爾被用來會客。
劉尚跟着姜翰來到後院的廂房,進門之後,便見屋內端坐一人,看樣貌年紀不大,也就二十出頭的模樣,標準的海漢寸頭就已經表明了他的海漢國民身份,外來的新移民可不會輕易將自己的頭髮剪到這麼短的程度。
這人見他們進來,放下茶杯緩緩站起身來,朝劉尚抱了抱拳示意。旁邊姜翰很適時地介紹道:“這位是我海漢國宣傳部的常幹事。”
“在下常德高。”這位一邊說着,一邊從上衣內兜裡掏出一個紅封皮的小本在劉尚面前晃了一下,便又收了回去。
劉尚眼快,看到上面是有金色的工作證三個字,這代表了對方是在衙門裡任職。宣傳部是什麼衙門,劉尚當然是知道的,他選擇說書先生這個身份作爲掩飾,就是看中了這個職業存在由市井直接入仕的可能,而且成功的先例還着實不少。相比其他的途徑,這大概是最容易混進海漢官僚體制內的方法之一了。
劉尚很清楚只要自己能在這個行當裡闖出名聲,那麼接到宣傳部邀請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只是看時間早晚的問題。劉尚原本預計的是星島戰役說完之後一段時間,社會上有了反響,纔會引起官方的注意,但現在看來這個時機倒是要比他自己估計的更早一些出現。
只是這位常幹事的“幹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職位,對海漢吏制沒有深入瞭解的劉尚卻是不太明白。不過看姜翰在旁邊畢恭畢敬的模樣,而且又能拿出象徵身份的證件,看樣子應該也不是那種在衙門裡跑腿打雜的小人物。
“坐下說吧!”常德高一指旁邊的椅子,示意二人都坐下來。
“我最近聽說鑫隆茶館新來了一位很有意思的說書先生,所以這幾天都特地過來聽了一下,果然傳聞不假,劉先生說的書的確很有趣。”常德高待二人坐下之後便主動開口說起了正事:“所以讓姜老闆請你過來見個面,大家交個朋友。”
“交個朋友”這種藉口,劉尚自然不會當真,不過對方說已經來聽了幾天的書,劉尚卻對他的面孔沒有任何印象。這茶館店堂並不是太大,說書先生坐在臺上,對觀衆基本是一覽無餘,而這裡的常客多數都是在港區當力工的新移民,以及外來的水手、客商,極少會有人理這種短髮,照理說常德高這樣的生面孔絕對會引起自己的注意纔對。
劉尚看了眼姜翰,對方倒是心領神會,立刻替常德高解釋道:“常幹事這幾天聽書不是在店裡,是坐在後堂聽的。”
後堂與茶館店面僅僅隔了一道木壁,類似常德高這種不想拋頭露面的貴客到了店裡,姜翰一般就會安排到後堂就座。這種高級雅座不用跟前面那些俗客擠在一起,的確舒適性和私密性都要好得多,當然也不是什麼客人都能享受到這種待遇就是了,一般情況下後堂的雅座姜翰都是留給自己享受的。
姜翰這樣的安排,也足見他對這位常幹事的敬畏了。劉尚開口道:“承蒙大人擡愛,劉某一介草民,不敢讓大人折節下交。若是有能爲大人效勞之處,劉某必定盡力而爲。”
常德高對於劉尚這種“懂事”的表現似乎也十分滿意,當下哈哈一笑道:“劉先生太客氣了,我可沒打算要指使你去做什麼事。真要說效勞的話,那也不會是爲了我的一己之私,大家都是爲國效力,只是分工不同而已。劉先生,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劉尚聽到“爲國效力”這四個字的時候心頭微微一顫,不過臉上的表情卻沒有半點變化,口中應道:“說來慚愧,在下初到三亞不久,尚未來得及申請海漢國籍,這爲國效力一說,在下卻是不敢冒功。”
常德高道:“這倒無妨,你雖不是海漢國民,但在三亞所做之事,卻也是爲海漢國的壯大出了一份力。我這幾日聽你說書,將這星島戰役演繹得十分精彩,堂下叫好聲不斷。能令民衆加深對國家的熱愛,這便是極大的貢獻了,我所就職的海漢宣傳部,大致也是起到類似的職能,與劉先生所做之事大同小異。”
常德高一邊誇獎劉尚,一邊不着痕跡地將話題逐步引向公事,這讓劉尚也暗自佩服他的話術,果然不愧是搞宣傳工作的官員,這說話的技巧的確是要超出常人許多。
劉尚應道:“在下不過是坐在茶館裡說說書,以此技藝餬口而已,豈能與衙門裡的大人們相提並論,常大人的誇獎,在下實在是不敢當!”
常德高笑了笑,沒有就着他的話題繼續往下說,而是話鋒一轉道:“我聽姜老闆說,最近劉先生已經在謀劃將更多的戰役改變成說書的本子在茶館裡表演,而且每天都去市立圖書館查閱資料,在事業上如此勤奮的說書先生可不多見啊!”
劉尚摸不清對方是真心實意的誇獎還是別有所指,當下只是含糊應道:“在下沒太多心思,只是想能靠新本子多拉些客人,這樣收入也能更多一些。至於去圖書館查閱資料,這也是多蒙姜老闆照顧,不然這本子也就沒法編下去了。”
常德高點點頭道:“想通過工作賺到更多的錢,這也是人之常情。不過劉先生有沒有想過,今後到更大的平臺上去發揮自己的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