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培訓基地雖然不允許隨意出入,但學員在內部的活動卻沒有多少限制,只要不搗亂,就算是去旁聽其他專業的培訓課程也不會被驅逐。而劉尚目前所在的宣傳專業正好沒開班,也就由得他逍遙自在,四下游走,去參觀其他專業的培訓內容了。
這培訓基地中開設的專業甚多,劉尚隨便轉了轉,發現除了醫療衛生之外,還有進出口貿易、金融、文教、探礦、治安、農事、建工、航海等諸多專業。每個專業的培訓內容和時長都各不相同,學員在完成培訓課程之後就會被分配至各個行業的國家機關中任職。另一些名爲“專業進修”的班級,就不允許劉尚這樣的外人旁聽了,據說這些班的學員都是在職人員,通過進修培訓之後便會獲得職位的晉升。
有很多專業是劉尚以前聞所未聞,並不知道這個行當居然還能以這種正式的方式開班授課,但轉念一想海漢還爲此成立了管理該行業的衙門來運作,這開個培訓課程倒也只是小事了。劉尚由此也能感受到海漢高層對於某些行業的重視程度,與大明的確是有着十分明顯的差異。
大明想要入朝爲官,要嘛通過科舉一層一層地考取功名,要嘛就只能拿命去戰場上拼殺,像這種憑藉着某個領域或行業的專長就能當官的情況,在大明是比較少見的,即便有也只是在六部中分管具體事務的底層官吏。
而海漢的舉措卻是爲各個行業中的普通人準備了專屬的上升通道,這些人不需要通曉四書五經諸子百家,不用擅長舞文弄墨撰寫八股文,只要在某個海漢高層需要的領域裡有專長,就可以通過招募的形式進入到海漢官方機構中任職,並獲得後續的深造進修和升遷提拔的機會。
劉尚不明白什麼是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之間的桎梏與區隔,但他現在已經能切實地感受到海漢這種開放社會上升通道的制度對平民百姓的吸引力和刺激作用有多大。即便是完全沒有任何背景,剛剛纔抵達三亞不久的新移民,也會有機會憑一技之長來獲得國籍與地位,而這在大明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狀況。
這也就難怪近幾年大明東南明明沒有再出現什麼大的天災人禍,但仍有大量人口選擇背井離鄉移居海南島,而且這些離開大明的人往往不是因爲生活不下去而逃難,只是想移民海漢之後,能爲自己或是下一代搏一個更好的前途。如果換個國籍就能換來入朝爲官的機會,而且這個國家還正是處於開國之後的上升期,那又有多少人能抵擋住這樣的誘惑呢?
受到這種誘惑的可不僅僅是平民百姓而已,據劉尚所知,東南沿海因爲各種原因辭官之後到海漢這邊來當官的人也不少,而且原本在瓊州任地方官的官員,有相當一部份人都在這個島易主之後也跟着改換門庭,投入了海漢門下效力。如今在海漢的官僚體系中,曾經在大明官府中有過任職經歷的人至少還有兩成上下。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海漢目前似乎還無意在大陸推廣這套制度,否則再經營幾年下來,只需振臂一呼,只怕就會有整州整縣的地方直接投靠海漢了。
看到這些人之後,劉尚纔想到了自己來到三亞之後所接觸過的那些官府中人,應該也都是在這裡接受過類似的培訓。話說回來,海漢若非有了這種量產式的培訓方法,想維持分工細緻的主管機構也難能有足夠的人員可用。當然換個角度來看,也正是海漢官府機構的複雜程度對專業人員需求量極大,纔會因此而催生了這樣的徵召和培訓體制。
海漢能夠迅速建國並崛起,跟這麼龐大的官吏隊伍所起到的作用肯定是分不開的。海漢有足夠的人手對各行各業來進行細緻的管理和指揮,這才能讓整個國家機器運行得更加快速而順暢。
劉尚雖非政客出身,但他過去所能接觸到的層面也高過一般平民百姓,眼光見識都不差,就算無法完全看懂海漢執政的手段,但其中的高明之處倒也能分辨出來。這個時候劉尚就不免又會想起來到三亞之後就一直反覆困擾着他的問題:“這些東西,是否能在大明覆制實施?”
但旋即他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海漢這種培養人才的方式有太多不合常理之處,如果放在大明,只怕立刻就會引來讀書人的口誅筆伐,而現有的官僚集體也絕不會容許一些根本沒讀過聖賢書的泥腿子加入到自己所在的團體中來。對朝堂上的人來說,維繫現有的權力體系和平衡,遠比激進地改變官僚選拔制度重要得多,至於這個國家的發展速度會不會因此而落在海漢後面,朝堂上那些大人物會在乎嗎?對正處於內憂外患中的大明來說,眼下起碼有一萬件比海漢更重要更急切的事情需要處理,誰會把注意力過多地放在不聲不響悶聲發大財的海漢這邊?
更何況最要命的財政關根本就過不了,大明現如今要對付把中原攪得一團糟的農民軍,還得應付後金一年比一年更聲勢浩大的南下叩邊行動,每年軍費開支都足以讓朝廷的財政一直處於負資產狀態,還得從南方沿海比較太平的幾個省份加額徵賦來維持,哪裡還有餘力來將現有的官吏隊伍擴編。就算有這個閒錢,大概也會被優先用於在各種邊關要隘加強城防,徵調部隊到處滅火的行動上了。
堂堂大明立國二百餘年,疆域萬里,居然還不如南海邊陲從一個小海灣起家的海漢國發展得順當,這在劉尚看來簡直是匪夷所思,在沒來到三亞之前他也很難相信這樣的狀況。但現實是殘酷的,他在三亞的所見所聞,無一不是在驗證着這個結論。雖然看到海漢的發達與繁榮,他會忍不住酸溜溜地作出“不過如此”、“世風日下”之類的評價,但靜下心來客觀地看待問題,他也不得不承認海漢幾乎在所有自己可以感受到的方面都要比大明做得更好。
要承認這一點,對大明出身的劉尚來說無疑是相當悲哀的事情,但更可悲的是截止目前,他還沒看到任何在海南島上推翻海漢統治的希望。劉尚在本地所接觸到的平民百姓,無論老幼對目前的生活狀況都是比較滿意的,哪怕有些人的生活過得並不富足,但海漢治下的太平卻是別的地方比不了的。
整個海南島上沒有山賊流寇,島外沒有海盜活動,小偷小摸的竊賊只要被抓到就會被投入苦役營中接受數年的勞役改造。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這種淳樸民風在三亞這個地方是真的已經實現了。百姓不會缺衣少食,而且已經習慣了在強大的武裝力量庇護之下享受安寧的生活,這樣的社會狀況下又怎麼可能挑動民衆發動內亂?
至於海漢的統治階級,要製造內亂的難度似乎就更大了,因爲海漢的政體並非君命皇權,而是一羣人共同執政。雖然處在權力金字塔頂端的只有九個人,但這個陣容每隔幾年就會更換,由所有血統純正的海漢人共同推舉人選,這也就是說理論上每個海漢人都有機會成爲統治者的一員,但如果誰想獨攬大權,那麼勢必招致其他所有人的反抗。而在海漢的體系中,對於理論上可以導致叛亂的漏洞有諸多預防措施,海漢人又是出了名的精明,外人想勾起海漢高層的動亂也沒什麼機會。
刺殺海漢的高層人物當然也是備選項之一,但問題就在於海漢能夠進入執委會執政的人選很多,就算運氣好能傷及那麼一兩個人,也根本不足以動搖海漢的統治,反倒是有可能會因此而惹來了海漢的軍事反擊,如果事態發展到那樣的局面,就完全是適得其反的效果了。就算劉尚願意捨命嘗試,上頭也絕不會同意實施這種會導致兩敗俱傷,並且只能讓局面更加惡化的辦法。
劉尚越想越覺得頭疼,不禁有些懷疑自己當初選擇接下這個任務,是否有點太過於不自量力了。到目前爲止,他覺得自己根本就沒有找到任何能夠動搖海漢統治的方法,並且他也不認爲同樣在此地潛伏的同僚們能比自己好到哪裡去。這樣的對抗到底能不能起到作用,會不會到最後仍是徒勞無功,類似這樣的疑問也開始慢慢從他心底滋生出來。儘管劉尚努力告訴自己應當忠君愛國堅定信念,但終究還是無法抵擋住現實一點一滴的不斷衝擊,來三亞之前信誓旦旦要將海漢政權瓦解的目標,似乎已經處在不斷的崩塌之中。
一旦產生了這樣的悲觀情緒之後,劉尚不免對自己的職業前景也有了懷疑,以自己說書先生的出身,就算過了這個培訓,進入宣傳部之後,大概也得在常德高這樣的職位上先幹個幾年掙表現吧?自己沒有洪科長那樣拜在首長門下爲徒的顯赫履歷,想往上爬多半就只能熬年頭了。這宣傳部不比其他部門,業績似乎也很難量化,別的衙門靠文治武功升職,宣傳部難道靠嗓門大?靠嘴皮子利索?想想似乎也不太現實。當初一心想着能混進了衙門就算勝利,但如今看來這進了衙門也未必就能發揮出多大的作用。
這培訓中心裡管吃管住,劉尚行動自由又沒什麼任務,纔會有這閒工夫來琢磨這些之前沒有仔細考慮過的念頭。旁人都各有各的事情要忙,也沒人搭理這位躺草坪上望着天發愣的仁兄。劉尚就這麼渾渾噩噩地在培訓中心裡過了兩天,才終於有人注意到這個無事可做的閒人。
“起來起來!”
劉尚的視野裡突然出現了一張大臉,讓他起身回話。他趕緊爬起身來,一看旁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着一羣人。叫他起來這人他倒認得,是在培訓中心裡負責治安的一名姓向的工作人員,具體叫什麼不清楚,學員們私底下都叫他向大臉。
“哪個班的?上課時間在這裡躺着,不用學習了?”向大臉毫不客氣地向劉尚發問道。
劉尚連忙報上了自己的姓名和所屬部門,又道明瞭自己沒有參加學習的原因。他目前的處境並非人爲造成,純粹只是個巧合,也不用擔心說出來得罪了誰。不過他還得在這地方繼續待下去等着開課,所以也不能輕易得罪了這裡的工作人員。
“宣傳部招募進來的?是哪個科啊?”
劉尚話音剛落,旁邊人羣中便響起一個聲音問道。他側過頭去看,卻見發話者是衆人簇擁在當中的一名短髮年輕人,年紀與他先前接觸過的常德高、洪敬文看着差不多,但看着卻似乎更有威嚴一些,而且旁邊還站着兩名腰間別着短管火銃的護衛,看樣子身份不簡單。
不等他琢磨這人的身份,旁邊的向大臉已經急忙介紹道:“這位是青年團的於主任,你好好回話!”
青年團的於主任?劉尚覺得這個稱呼似乎在哪裡聽到過,旋即便想起前兩天常德高帶他去見洪科長,說到其出身時便順便提及了“青年團於主任”這麼一位人物,難道這麼巧便是眼前這位年輕官員?
不過不管是不是,劉尚知道以自己現在的身份,絕對不能在對方面前拿腔拿調,當即一躬身應道:“招募在下的是三亞港區管委會宣傳科。”
“哦?是洪敬文?”那位於主任又問了一句。
“是洪科長手下的常德高幹事。”劉尚見他直呼其名,也不敢妄斷他與洪敬文之間的關係,當下老老實實地說了。
“是小常招的人啊!”於主任上下打量了劉尚一番,旁邊已經有人遞上了花名冊,翻出了劉尚的的登記資料。這於主任看了個大概,又回頭問道:“你以前是說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