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小寶一行人來石碌礦場的目的就是視察這裡的運轉狀況,瞭解一下目前的生產水平,但並沒有在這裡安排任何宣講活動,畢竟這地方的受衆羣比較特殊,舉行宣講活動的意義不大。所以看完礦場之後就算是完成了任務,正好可以坐下午出山的這班火車回到昌化。喬志亞也並不打算留他們在礦場這邊過夜,這山裡的住宿條件相對比較簡陋,還是回到昌化休息比較妥當。
於是衆人回到山外的火車站,乘坐的依然是來時的那班車。不過他們到車站的時候,火車正在通過鋪設在車站西端的弧形軌道完成調頭,在站臺上等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才上了車。
回程自是不必多說,巡視組衆人算是又完成了一樁任務,心情都比較輕鬆愉快,只有劉尚一直在暗自琢磨那臺沒能到近距離觀察的蒸汽挖掘機。他雖然隔得很遠,但看了這麼久的熱鬧,也大致看明白了其運作的過程,只是還缺乏細節方面的觀察。
這種挖掘機如果真被海漢廣爲採用,那開採礦藏的速度必然會在如今的基礎上突飛猛進,隨之而來的大概就是海漢的鋼鐵產量得到進一步的提升。更多的鋼鐵資源意味着什麼?那就意味着海漢能造出更多的蒸汽機,武裝更多的部隊,甚至是建造出傳說中的鐵甲鉅艦。這對與海漢毗鄰,有着複雜利益關係的大明來說,可絕對不是什麼好消息。
劉尚在海漢待了一個多月,又接觸了這麼多對外界來說算是機密的信息,眼光自然也比來海漢之前高了許多,他已經意識到這玩意兒的影響力可並不只會侷限於這裡的礦場,如果任其發展,那麼或許不久的將來,昌化的鋼鐵冶煉規模還將繼續增大,而海漢與大明的實力對比也會繼續朝着對大明不利的方向變化。
最理想的解決辦法,大概是就設法破壞這世上僅此一臺的蒸汽挖掘機,以延緩海漢在採礦領域的發展速度。但海漢這礦場地處內陸山區,又有軍警重重護衛,想靠個人武力闖入此地將其破壞無疑是癡人說夢。除非是有辦法能拉一支武裝部隊攻打這裡,但那樣做無異於跟海漢正式開戰了,那可就不是劉尚隱姓埋名潛入海漢的初衷了。
劉尚越想越覺得這個隱患影響深遠,也沒什麼心情和旁邊的人閒聊了,只是一直眼望窗外,裝作看風景來掩飾自己的沉思狀態。不過衆人走走停停折騰了一天,也都有些乏了,倒也沒有人注意到他這狀態有什麼異常,他旁邊一位負責在巡視組中當文書的老秀才,甚至已經索性趴在座位中間的小桌上昏睡過去了。
一路無話,衆人乘車順順利利地回到了昌化縣城,已經是到了晚飯時分。喬志亞自然要一盡地主之誼,又設下了幾桌宴席款待衆人。劉尚也懶得再爲無力改變的事情多費腦筋,索性放下包袱與衆人一起大吃大喝。
按照日程安排,巡視組第二天的工作安排就是參觀本地冶煉工業了。先前喬志亞雖然說過昌化本地沒什麼可看的客氣話,不過這昌化本是海漢的工業重鎮,哪有跳過這裡的道理。於小寶等人非但要了解本地的生產狀況,而且還得按照計劃,在昌化召集本地的基層官員進行宣講活動。不過劉尚負責的宣講內容是商貿方面,在昌化這地方並沒有受衆,所以在這一站已經沒有他的宣講任務,倒是可以放心休息了。
翌日,衆人也早早便在招待所裡集合。劉尚雖然沒有任務,不過他可絕對不會錯過這個一窺海漢工業實力的機會。儘管他並不清楚工業的概念究竟是什麼,但這些天總聽於小寶等人把這個詞掛在嘴邊,而喬志亞也將本地稱之爲“昌化工業區”,他自然也想更全面地瞭解什麼纔是海漢人口中心心念唸的“工業”。
喬志亞首先帶他們走訪的便是本地最大的鍊鐵高爐,但令劉尚感到有些沮喪的是,因爲安全原因,所有人都只能站在距離高爐大約十幾丈遠的地方觀看操作,這個距離上除了能看到工人們在爐頭的指揮下向爐內填充礦石和焦炭之外,並沒有更多的細節能讓他了解海漢高爐的結構原理和冶煉過程。
喬志亞倒是一直在向於小寶等人介紹高爐的運轉情況,但所說的話對劉尚而言形同天書一般,根本就聽不懂其中的內容。劉尚一時間甚至有些懷疑自己過去所讀的書是不是都白費了,爲何明明自己通曉四書五經,又無語言障礙,卻還是聽不明白這海漢人的解說,難道真是自己文化太少,完全跟不上海漢人的節奏?
這的確是有點打破劉尚自己的認知,他自認天文地理也算粗通,這燒炭鍊鐵也不是沒見過,但怎地從海漢人口中說出來,字字都聽得明白,連在一起是什麼意思卻完全不懂了。
豎着耳朵認真聽了許久之後,劉尚終於大概聽懂了喬志亞反覆強調的幾個數字應該是一種溫度的計量單位,而這個高爐的內部構造和運作方法,似乎全都是建立在對溫度的精確掌控基礎之上。而海漢人是如何做到這一點,劉尚卻是想不明白。
對於溫度的概念,劉尚的認知中只有寒、冷、涼、溫、熱、燙之類詞語所表達的溫差範圍,這種描述的主觀性極大,並沒有一個確定的標準,多數時候是以體溫爲標準來衡量周圍環境的溫度。即便是從事冶煉行業的熟練鐵匠,也只能憑藉經驗觀察火焰顏色來判斷大致溫度,沒有什麼如斤兩、尺寸一般確切的計量單位,看來這又是海漢人的獨家發明之一了。如果海漢人真能夠準確掌控溫度,那麼在冶煉技術方面必然也是超過了大明一大截了。
事實上西方在16世紀末的時候才由意大利科學家伽利略製成了第一個氣體溫度計,到1641年的時候纔出現了第一支以酒精爲工作物質的溫度計,在其後的數十年裡,科學家們不斷完善這種溫度計,並嘗試着標出刻度來衡量溫度變化。到1742年的時候,天文學家攝爾修斯製成的水銀溫度計以水的沸點和冰的熔點之間的溫差爲參照標準,定義了溫度的度量單位,到1750年的時候纔有了正式的攝氏溫標。而當下才1635年,這個時候世界上能給溫度制定一個準確度量單位的,也就只有從未來穿越回來的海漢人了。
這中間的曲曲拐拐,劉尚自然是不明白的,他只知道海漢人這個發明,就足以又將大明拋下一段距離。喬志亞說的數據他都聽得清清楚楚,可就算記得這些數字也沒有任何作用,因爲他根本就不知道這溫度是如何度量的,自然也就沒辦法將這套鍊鐵的方式套用複製到別的地方去。
劉尚對此心有不甘,但此時便聽得喬志亞招呼衆人再次後退,原來是要開爐放鐵水了。金色的鐵水被注入到一個碩大的坩堝中,這個裝滿鐵水坩堝由工人們使用鐵鏈和絞盤拉動控制,慢慢將其移動到一排擺好的模具上,然後傾斜坩堝讓鐵水注入其中。劉尚知道這是在澆鑄生鐵鐵錠,這倒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務,不過這海漢的高爐容量大得嚇人,那大坩堝分了好幾次才裝完,一次出爐的鐵水澆鑄的鐵錠怕是有幾千斤之多。
這澆鑄操作完之後,爐頭便指揮工人們開始再次往高爐中填料,主要便是焦炭、鐵礦石和充當熔劑的石灰石。這爐子建成點火之後便晝夜不停地運轉,只有在需要對爐體進行維修的時候纔會停爐。
雖然距離爐子已經隔着老遠,但冶煉廠房內的溫度卻是讓衆人早就溼透了衣衫。此時已經進入夏季,本來氣溫就已經比較高了,再在這裡烤着這麼一個大火爐,其感受可想而知。大概也只有劉尚一人想留在這裡多看上一會兒,其他人都巴不得早些出去透透氣。
喬志亞倒是想到了衆人可能會對這裡的炎熱環境不太適應,早就特意讓人準備了消暑去熱的涼茶,衆人只要覺得渴了便可自行取飲。好不容易等到看完這裡的生產狀況,衆人也還得畢恭畢敬地等着喬志亞和於張二人先行離開這裡,這纔跟在後面前往下一站。
走出廠房,劉尚便注意到旁邊堆積如山的生鐵鐵錠,喬志亞向衆人介紹道,這些生鐵一部分會被運去製作各種鑄鐵件,另一部分則會被運往鍊鋼車間,進行下一步的加工。
劉尚對於冶煉鋼鐵的瞭解本來也是一鱗半爪極爲有限,到了這鍊鋼車間裡更是很難看懂海漢的各種專業操作。至於喬志亞的講解,似乎只會讓他越發地感到頭暈,什麼脫碳、脫磷、脫氧、脫硫,完全聽不懂這到底是怎樣一種冶煉之法,也就只能充當看客,站在旁邊看個熱鬧了。
相比昨天在石碌的參觀內容,劉尚只覺得今天所見到的東西就沒有多少觀賞性了。當然了,這裡其實也不乏蒸汽機的應用,比如在廠房之間運送各種物料和鐵疙瘩的,就全是蒸汽機車所帶動的小火車,不過在大大小小的冶煉爐前還是主要依靠人工在進行操作。但這種比較粗淺的蒸汽機應用,現在已經有點入不了劉尚的法眼了,他更希望看到如粉碎機、挖掘機這種聞所未聞且帶有更多巧思的新東西。
不過當天下午他就看到了這樣的新設備,用於軋製鋼材的軋鋼機,鍛造鋼材的蒸汽錘,以及可以對金屬件進行切削加工處理的機牀。這些種類繁多,作用各異的蒸汽機械,終於是劉尚徹底傻了眼。能將堅硬的鋼鐵如同和麪一般揉來切去,這大概也只有海漢人才能做到了,這種製造鋼鐵物品的方式,如同這裡的機械一樣,是他以前連想都沒有想到過的新事物。
在喬志亞帶着衆人蔘觀鋼軌加工過程的時候,劉尚腦子已經有些跟不上蜂擁而至的各種信息了。他看到紅熱的鋼坯在軋輥中反覆通過,腦子裡想的卻是自己先前竟然愚蠢地認爲海漢是依靠無數鐵匠來慢慢打造通行火車的軌道,哪裡想象得出人家竟然有如此高明的手段,可以用比人工快上百倍的方法制造出這又長又直的軌道。造此看來,海漢人花幾年修建的鐵路,換作大明可能需要若干倍的時間才能完工,至於因此而多產生的費用,更不知道要如何計算纔是。
參觀了軋鋼生產過程之後,劉尚總算是找到了一個新的關注點,因爲接下來喬志亞帶衆人去參觀炮鋼——專門用於製造火炮的鋼鐵。
海漢的武器犀利,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劉尚當然很想看看海漢人究竟是如何製造出戰場上所向披靡的火炮。但到了地方之後他卻大爲失望,因爲喬志亞只是向他們展示了炮鋼的庫存——一大堆粗細不等的圓柱形鋼材。待喬志亞說明情況之後,劉尚才明白原來海漢人的火炮並不是在這裡生產,而是出自三亞的田獨工業區,這裡只是原材料的產地而已。
其實因爲造價的原因,真正用鋼來加工的火炮在海漢軍中也極少有裝備,執委會也認爲沒有太大必要在目前武器水平領先於時代的時候,就花費大量資源去更新下一代的武器。在這個鑄鐵炮都尚未普及的年代,海漢現有的重武器就已經足以在戰場上取得明顯的優勢了,而這個優勢在可見的一段時期內,都將會得以繼續保持下去。
這些炮鋼更多的用途是軍工科研,一方面用來提升鍊鋼技術,另一方面軍工部門也會不斷試製新式武器,確保海漢的武器研發和製造水平繼續領先於這個時代。劉尚想要從炮鋼一窺海漢軍工的秘密,這個算盤卻是完全打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