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廣州了?下個月纔回來?”劉尚重複了一遍,見對方點頭確認無誤,一直懸在心口的大石才終於落了地。他本來與廖遠約定了每隔數日便要互通一下消息,以免其中一方出事而另一方還茫然無知,這次他被於小寶臨時抓壯丁帶走,事前根本沒來得及知會廖遠一聲,所以他在途中也一直很擔心廖遠在聯繫不到自己的情況下做出一些不理智的舉動,甚至暴露身份牽連到自己,讓前面所有的努力都功虧一簣。
好在陰差陽錯,廖遠也去了外地,劉尚這下倒是不用再擔心這個莽夫情急之下作出什麼不理智的舉動了。至少在他從廣州回來之前,自己的處境應該是比較安全的。
那人倒是不知道劉尚有這麼多心思,還好奇問道:“最近好像沒見先生在茶館說書了,聽說是另謀高就了?”
劉尚一聽,果然廖遠嘴巴還是嚴實,連他自己的下屬也沒透風聲,當下客氣兩句道:“說不上高就,就是另外找了一份差事做,暫時不用在茶館拋頭露面了。”
劉尚被宣傳部招募這事的詳情,除了介紹人常德高、茶館老闆姜翰和他自己之外,也就只有廖遠才知道了。常德高是官員,姜翰是常德高打過招呼的人,這兩人肯定不會隨便對外透露內情,只要廖遠不說,旁人也難以知道劉尚目前所擁有的這層官方身份。
果然那人不疑有他,又隨口寒暄兩句之後,便告辭回商棧了。劉尚心情也放鬆下來,就近找了個館子,點了幾道菜一壺酒,慶祝一下自己僥倖又逃過一劫。這些天他心中一直記掛此事,就如同揹負了一個巨大的思想包袱,到現在才終於算是把這個包袱放下了。
劉尚一邊翹着二郎腿吃酒,一邊在心中琢磨接下來的安排。這邊巡視組的差事算是告一段落了,之後大概就會繼續去完成先前還沒有開課的宣傳人員入職培訓,然後進入宣傳部當差。這次出去跟不少部門的官員都打過了交道,在他小心謹慎的經營之下,也算是初步建立起了一點官場人脈。如今雖然還派不上什麼大用場,但如果今後長期在海漢爲官,這些人脈關係遲早也會起到作用。
劉尚自覺這次跟着巡視組出去的表現還算不錯,於小寶也多次對他表示了讚賞和誇獎,想必回頭與宣傳部交接的時候,於小寶也少不了會幫自己說幾句好話。以於小寶的身份地位,這種招呼打過之後,或許對自己今後的仕途也能起到一定的助力。唯一需要擔心的,大概就是自己今後的工作崗位會不會被分配到外地,要是必須離開三亞,今後要收集一些重要情報可能就沒那麼容易了。
今後類似巡視組這樣可以接觸到政治、軍事、經貿、社會人文等各方面情報的機會可能不多了,不過作爲宣傳部的人,倒是會有許多跟其他部門接觸和合作的時候,劉尚認爲這種工作機會如果利用得當,也還是可以蒐集到一些保密程度不是那麼高的情報。
但現在他所面臨的最大問題並不是在於如何去搜集大明需要的情報,而是這些情報收集起來送回大明之後,是不是真的能夠起到改變兩國相處狀況的作用。這種問題本不該由劉尚來考量,那是朝堂上的大人物們該去操心的事,但他在海漢的所見所聞造成的心理衝擊實在太大,讓他無法對兩國之間存在的巨大差異視而不見。
海漢在社會各個領域所擁有的技術優勢並不是傳聞中的奇技淫巧或是妖術,這一點劉尚已經通過自己的親身經歷確認了,海漢所擁有的堅船利炮,諸多精巧商品,那也全都是由技工們一點一點做出來的,而並非傳說中海漢人登壇做法憑空變出來的妖物。就算劉尚不懂得這些技術的真正原理,但他也能看明白海漢所掌握的各種技術要比大明領先太多,有很多東西是明人聞所未聞,甚至連想象出來都很困難。
而類似這樣的情報其實在以前也陸陸續續有反饋回來,但沒有人相信這些情報的真實性,就連劉尚也曾經對情報中所提及的“蒸汽機”、“火車”、“高速帆船”等東西的存在嗤之以鼻,直到他親自來看過之後才知道世界上還真有這種難以想象的物事存在。他在海漢所蒐集的這些情報消息送回大明之後,上面那些大人物又能對此相信幾分呢?
劉尚嘆了口氣,心知這種事自己也是瞎操心,大明的江山社稷,是自己這種無名之輩能夠左右的嗎?朝堂上那麼多的聰明人,都想不出一個合理的方案來鎮壓南方的海漢人,自己在這裡胡思亂想又能有什麼收穫可言。
劉尚吃完飯付了賬,又叫了人力車把自己送回勝利港這邊,找了一處清靜的旅店住下,洗澡更衣,好好睡了個踏實覺。第二天起來吃過早飯之後,再按照於小寶的吩咐不慌不忙地去往勝利堡。
關於勝利堡這個地方,對於外界來說一直都保持着比較神秘的形象,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地方是海漢國的核心所在,是全海漢戒備最爲森嚴的地方,海漢人爲了拱衛這個城堡甚至專門挖掘出了一條護城河,而城堡內外所裝備的重型火器更是數不清。據說海漢人當初在設計這座城堡的時候,就已經考慮到了被萬人規模敵軍圍攻的狀況,因此其堅固程度可能遠超普通人認知中的城堡。如果是三亞是南海第一海港城市,那麼這勝利堡就可以稱作南海第一堡了。
大明以前派到島上的情報人員之中,倒也有人曾成功進入到勝利堡內,只是傳回來的消息似乎可信度很低,據說堡內並沒有金碧輝煌的宮殿,全是毫無美感的灰色磚石小樓,海漢的各個中樞衙門便擠在這些小樓裡處理各種公務,管理着這個國家的運轉。
這種狀況顯然很不合理,世人都知道海漢國財大氣粗,海漢高官對生活細節極爲講究,這些海漢高層人物連家裡的馬桶都要用上青花瓷,怎麼可能容忍自己在這種簡陋的環境中辦公?而且勝利港城區就充滿了各種富麗堂皇的建築,怎麼可能讓管理國家的中樞衙門顯得那麼寒酸。
劉尚也是持懷疑態度的人之一,他知道海漢人並不講究什麼節儉之風,這次出去一路上在各地胡吃海塞,半個月下來起碼體重增加了五六斤,已經充分證明了海漢也有奢靡的一面。而且他在各處所見的地方官官邸,要嘛是徵用了以前大明的官衙,要嘛是自行修建的大院,排場可一點都不小。這勝利堡既然是海漢國的政治中心,那應當不至於太簡陋纔是。
從港區沿景觀大道一路往北走到盡頭,便是本地的地標之一勝利廣場,而勝利堡就坐落在勝利廣場的北端。勝利港這條景觀大道,雖然劉尚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裡,但還是不免被這條道路上的風景所打動。這條大道寬有數丈,車馬道與人行道用花壇分隔開來,路面全部鋪設了柏油。道路兩邊綠樹掩映之下是一排排的臨街商鋪,在這裡可以見到來自各國五花八門的商品。兩邊的支路巷子裡還有更多的商鋪,要想把這裡大大小小的商鋪轉完,沒個兩三天時間肯定是辦不到的。
走在街上,隨處可見奇裝異服的外國人士招搖過市,這其中既有來自進行貿易的商人,也有各國派駐到三亞的使節和留學人員。不過劉尚之前在儋州一次性見到了更多的外國人,倒也對這樣的景象見怪不怪了。
這樣一個繁榮的城區,劉尚在曾經去到過的城市中從未見過。城中的市集往往都受限於有限的面積,不會有太多的商鋪集中在某一個坊中,而三亞這城區因爲沒有城牆的限制,街市可以沿着道路向外延伸開去,形成大片的商業區。海漢在這方面的規劃無疑是有極大的先見之明,先行修建的路網讓各國商品在入港上岸之後能夠便捷地運去城區各處的商鋪,而本地的出產也能很方便地直達港口裝船。
但城區越是繁華,劉尚就越是不信那勝利堡中會是傳聞中的寒酸模樣。他順着道路穿過勝利廣場,來到勝利堡前。這座城堡的外圍防禦工事實在說不上雄偉高大,照劉尚看來可能還不如某些縣城的城牆。護城河不過一丈多寬,水流也比較緩慢,中間是以吊橋連接到正門的門洞,上方建有石質門樓,兩邊則是延伸開去的護牆。
護牆的外立面都用水泥做了硬化處理,所以就這麼看也看不出裡面包裹的是石頭還是土坯。護牆並不高,不過牆上大大小小的火炮射擊孔可是不少,讓劉尚立刻便想起了海漢戰艦密密麻麻的側舷火炮,看來這個護牆的射擊也是有類似的思路。
吊橋這頭設有盤查進出人員的門崗,在內工作的員工走旁邊一條掛着綠色號牌的通道,而像劉尚這樣的來訪者則必須先報明身份進行登記,然後在旁邊等着,有專人負責帶進去。
劉尚先登記了個人資料,又拿出了於小寶昨天提前爲他開具的介紹信道明來意,讓門口的軍官進行查驗。那軍官接過去上下掃了幾眼,便對旁邊坐着的一名士兵吩咐道:“打個電話問問青年團辦公室,可有一名姓劉的先生到訪。”
劉尚便見那士兵拿起一個黑乎乎的傢伙放在臉側,這東西還有一根彎彎曲曲的線連着下面的一坨物事,那士兵擡手在上面按了幾下,等了片刻之後低聲說了幾句話,然後就放下手裡的傢伙,向軍官報告確有此事。劉尚心知這東西大概就是海漢人所掌握的“千里傳音術”的一種應用,據說就算是在福廣地區,也能用此術瞬間收發消息,想想也是極爲可怕之事。而海漢人居然把這東西普及到了門房,目的大概僅僅就是爲了節省人力和時間而已,這種用法在劉尚看來也真是十分奢華了。
旋即軍官便安排了一名士兵,讓他帶着劉尚去青年團辦事。劉尚連忙謝過,趕緊快步跟上。
穿過正門門洞之後,劉尚終於是看到了這個傳說之地的真實面貌。令他略感失望的是,這裡居然真的就如同傳聞中那樣,視野中所看到的建築物全是灰色磚石小樓,而且密度極大,樓與樓之間的間隔可能只有數尺,不同的衙門中間僅以花壇或綠化樹木相隔,連個院牆都沒有。樓與樓之間以青石小徑相連,打掃得倒是乾乾淨淨,目力所及之處,地面連半點渣滓都看不到。
幾乎每棟樓的門口都能見到有兩名士兵站崗執勤,不過劉尚注意到這裡的士兵所裝備的都不是步槍,而是他曾經在儋州軍演看到過的那種連發轉輪短火銃,插在腰間的牛皮槍套中,看起來頗爲威風。各處小樓不時有辦事人員進出,每個人脖子上都用棉繩掛着一塊不知什麼材質的牌子,顏色似乎還有差別,想來是用以識別身份。
每棟樓的門口都掛着醒目的牌匾,劉尚一路留心看過去,見到了“商務部”、“國防部”、“交通部”、“財政部”等衙門的所在,果然不管什麼衙門,這辦公小樓的外形都是別無二致,頂多也就是多幾個少幾個房間的差異而已。劉尚心中不禁暗自嘀咕,這海漢人既然如此有錢,爲何不在勝利堡外大興土木,將衙門都建到外面去,地方也能寬敞一點,豈不是比大夥兒都擠在這裡面辦公要舒服許多?
劉尚正胡思亂想之際,前面帶路的士兵已經停下了腳步,原來已經到了青年團的辦公室所在地。這青年團偌大的名號,想不到這辦公地也不過只是在一棟兩層小樓中佔了三間屋子而已,在劉尚看來還沒隨便一處縣衙裡的縣太爺辦公的地方寬敞,用寒酸來形容還真不算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