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此次海漢在家門口應戰西班牙艦隊的社會氣氛來看,劉尚認爲海漢國民對於戰爭的爆發並沒有多少恐慌感,而是將此視爲了展示國力的機會,不但沒有出現逃難的狀況,反倒有很多人都積極地參與到此次的備戰和觀戰活動中。海漢海軍與岸防炮臺通力合作,在衆目睽睽之下,堂堂正正地擊敗了來犯的敵軍艦隊,這樣的表現更是讓民心大爲鼓舞,劉尚甚至已經看到有年輕學子在組織請願,要求官方遠征西班牙艦隊老窩,以軍事手段對其進行報復。
如果說一開始聽說有敵軍來犯的時候,劉尚還抱有一些吃瓜羣衆的心態,順便看看海漢的防線上有什麼漏洞,日後也能爲明軍收復此地提供一些幫助。但在親眼見證了戰鬥過程之後,劉尚就已經明白海漢有恃無恐的底氣何在了。像西班牙這樣強大的艦隊尚且連勝利港的泥土都沒沾上半點,就已經敗得落荒而逃,要是換作明軍水師在其位置上與海漢海軍對陣,怕是會連主力逃離戰場的機會都很渺茫了吧?
劉尚忽然覺得,兩廣官府這麼些年來對海漢的各種行爲放任不管,或許也並不只是因爲拿人手短的原因,而是很清楚軍事手段對海漢來說非但無用,反而很容易刺激其反彈。三亞能防得住外敵入侵,可兩廣地區的諸多城市就不見得了。
劉尚來海南島之前也曾去廣州城附近看過海漢在當地經營的狀況,除了廣州城以東珠江邊上的那塊地皮之外,如今海漢還在珠江南岸正對廣州城的沙洲另起爐竈,建起了一座名爲海珠鎮的港口小鎮。海漢人在江岸上修築了長達兩裡地的碼頭,以及商棧、倉庫等配套設施,而這些碼頭毫無爭議地成爲了海漢名下各種商行、船行及其他機構的指定停靠點。雖然與廣州城有一江之隔,但也絲毫沒有影響到海珠鎮在短短一兩年之中就迅速繁榮起來。
海漢通過航運送到這裡的當然不僅僅是各式各樣的貨物而已,還有形形色色職能各異的人員,這些人當中不僅有商賈,也有諸多與劉尚身份類似的情報人員,以及數量可觀的準軍事人員。
海漢與廣東富商李繼峰合開的鏢行“金盾護運”已經運作了好幾個年頭了,生意所覆蓋的地域範圍已經踏出了兩廣地區,在貴州、湖南、江西等地也已經陸陸續續建立起了商路和貨運渠道,並且在各地建設了大量分支機構。金盾護運以合法名義僱傭了大量武裝人員,其中甚至有相當比例的“鏢師”裝備了海漢所提供的制式火槍。
據劉尚所知,兩廣官府對於這些狀況並非沒有掌握,而是有意裝聾作啞,視而不見,可以說是放任海漢爲所欲爲了。根據情報部門的統計,金盾護運僅在珠江沿岸各地所部署的武裝人員,就大約有兩千左右,這些人要是組織一下,就活脫脫是兩個步兵加強營的兵力了。如果有必要的話,劉尚認爲他們只需半天時間做準備,就可以對廣州城發動進攻。
劉尚當時並不認爲海漢的這些小動作能夠真正威脅到廣州的城防安全,只是覺得地方官府對此表現出的不作爲是嚴重的失職,不過此時再回想起來就不免會驚出一身冷汗了。如果這些武裝人員都具備了海漢軍的戰鬥力,或者說這些所謂的鏢師根本就是海漢兵的另一重身份,那兩千海漢陸軍就算一時半會攻不下廣州城,也足以堵得裡面的守軍出不了城了。
在這樣被海漢臉貼臉進行監控的環境之下,兩廣官府在廣州附近有任何動作都會走漏風聲,不敢作出任何使用武力手段驅逐海漢的嘗試,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類似這樣對大明軍事實力感到懷疑的心思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劉尚對於自己來到海漢潛伏的使命也是越發感到信心不足。待的時間越長,他就越清楚自己現在所做的事情是無用功居多,個人力量並不能縮小兩國之間的實力差距,通過情報手段所收集到的信息也無助於大明使用政治、經濟或是軍事手段來對付海漢這個難纏的對手。
兩國之間的實力對比,除了國土面積和人口數量這兩條,劉尚現在看不到大明還有任何其他的優勢存在,大明雖然號稱有兩百萬常備軍,可是真正分到兩廣地區,能打仗的軍隊連十萬都沒有,可以抽出來在沿海各地間進行機動作戰的部隊,或許要湊出兩萬都堪憂。而以兩軍的實力對比,如果海漢要發動對兩廣地區的攻勢,兩萬明軍肯定是招架不住的。至於收復海南島,只怕把兩廣能打仗的部隊全部召集到一起都不夠填炮眼的——何況就算弄出十萬大軍,也根本找不到這麼多船能在短時間內把大軍輸送到海南島上去。
劉尚嘆了口氣,就着手上還沒看完的特刊繼續往下讀,海漢官方將此次的戰鬥定性爲抗擊外國入侵的作戰,而非開戰前所宣稱的“打擊海盜”了。文中將此次興兵攻擊三亞的西班牙定義爲“邪惡國家”,列爲不受歡迎的貿易對象,並號召國民及盟國停止與西班牙人,特別是馬尼拉當局的一切貿易往來。當然這種貿易封鎖並不是強制性的手段,但以海漢官方在地區內所具備的號召力,劉尚毫不懷疑這個表態會被各界人士解讀爲官方法令。
今後一段時期估計不會有太多人敢違背海漢官方的意志,繼續偷偷摸摸與馬尼拉的西班牙人進行貿易了。稍有頭腦的人就不難想到,既然海漢這次能在西班牙艦隊到來的幾天之前就得到預警提前備戰,那必定是馬尼拉那邊有人提前送出了消息示警,如果不知死活地繼續跑到馬尼拉去做生意,那隻怕會被海漢商務部列入黑名單了。
這種非正式的貿易禁令對於海漢的外貿收入肯定會有一定的負面影響,但劉尚也知道海漢人做生意極爲精明,肯定不會做虧本買賣,敢採取這樣的手段,那想來也是有在事前計算過得失了。就算吃虧,那必然也是馬尼拉的西班牙人吃的虧會更大。
但這在劉尚看來,或許也僅僅只是海漢報復手段的開始而已,僅僅只是貿易封鎖,大概並不能讓海漢解氣,後續必然還會有其他的手段逼迫對方低頭。劉尚倒是很希望海漢能大打出手,精銳盡出,去馬尼拉跟西班牙人拼個你死我活,但就目前看來,似乎並沒有要將戰爭繼續下去的跡象。海漢海軍的兩支艦隊都已經回到了勝利港的基地,據說有幾艘船已經被送進了船塢維修,而士兵也開始分批解除戰備狀態,看樣子近期是不會再打仗了。
而且報上援引軍方高官的說法,稱海漢此次作戰爲“自衛反擊”,是以擊退敵人的進攻爲目的。至於進攻馬尼拉乃至消滅西班牙人在這一地區的存在,報上可是半句都沒提到。以劉尚所知的海漢官方宣傳手段,如果接下來要打仗,那大概也會和此前一樣,在開戰之前就向社會放出風聲,主動引領輿論方向,避免民間因爲信息不透明而出現的猜忌,也可以最大限度地防止有人藉此煽動民情製造混亂。
大量用來吹捧海漢軍戰鬥力的篇幅,劉尚直接就跳過不看了,這倒不是他仍然對海漢軍有嚴重的牴觸情緒,而是他親眼見證了海漢軍打敗西班牙艦隊的全過程,單純用文字來描述這期間的戰鬥實在太過蒼白,他也提不起興趣再花時間通過文字來重溫這一場激烈的海戰。劉尚真正感興趣的,還是諸如官方表態之類的內容,這些隻言片語的描述很容易被忽略,但劉尚最近在宣傳部門做事的時間多了,也逐漸瞭解了海漢的宣傳手法,往往是這些看起來不起眼的信息,纔會預示着接下來的形勢發展走向。
不過沒等劉尚將這份特刊全部看完,他就又接到了新的任務,到鹿回頭半島的移民營去向新移民宣講此次的戰鬥過程。這個差事可算是爲他量身打造,劉尚自然也推辭不得,當即便與得到通知的另外幾名宣傳人員一同趕往移民營。
劉尚初到三亞的時候,其實也在這地方待過幾日,如今故地重遊,卻已經有了衣錦還鄉的感覺。他現在是代表青年團出來執行任務的官員,當初曾對他呼來喝去的移民官,如今卻換上了一副卑微的面孔,亦步亦趨地跟在屁股後面,介紹移民營裡的各種設施,看樣子對方多半是已經認不出眼前這位官員是幾個月前從這裡走出去的一名普通移民了。當然了,就算他認出來,多半也會假裝不不知道,。
劉尚也無意去嘲笑這些下層辦事人員的勢利,不管在海漢還是大明,這樣的狀況在官場上都並不鮮見,不過只是底層小吏的正常反應罷了。
簡單參觀了移民營之後,管理人員便將近期要安置到海南島各地的四百多名移民集中起來,由宣傳部門的工作人員對其進行宣講。內容當然不僅僅是前日的戰事,還有很多關於新移民的工作、生活方面的守則,要向他們再做一次解釋和強調。
劉尚被排到最後登臺,便先在一旁就座,邊喝茶邊等其他同事完成宣講。他的位置與席地而坐的幾百名移民呈四十五度角相對,也正好可以觀察到這些人在聽宣講期間的表情變化。劉尚在環島行程中已經執行過數次類似的任務,也算是從中積累了一定的經驗,加之他之前也有在茶館說書的經歷,所以能比較容易地從聽衆的表情變化中分辨出他們是否對目前所聽到的內容感興趣。
劉尚的目光在前面幾排人臉上掃過之後,突然隱隱覺得某處有人正注視着自己,而這個人似乎就在移民之中。他視線在人羣中巡弋了幾遍之後,終於找到了根源所在——一名灰衣中年漢子用一隻手撐着腦袋,看起來似乎心不在焉的樣子,但眼神卻是一直鎖定在自己身上。
儘管這人看起來相貌平平無奇,但劉尚見到此人卻不免心跳加快了不少,因爲他在來海南島之前便認識這個人,準確地說,他們算是一起共事的同僚。
劉尚當初接下這個任務的時候,候選者可不止他一人而已,僅他所知就至少有五到六人被列入了派遣計劃中,不過他是單獨上路,也並不知道其他候選者是否也被派到海漢控制區內潛伏。而之前就已經進入三亞的廖遠等人,卻並不是跟他同一批次的潛入者。
眼前看到的這張面孔,劉尚曾在面試這次任務的時候見過一次,他並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誰,但應該也是從某地的分支機構調來的行家好手。這個人出現在此時此地,應該是比劉尚要晚了至少一個批次。而這人顯然從一照面開始便也認出了劉尚的身份,所以纔會一直盯着他。
按照計劃,劉尚在海漢潛伏期間的唯一聯繫人便是廖遠,如果有其他情報人員要與劉尚建立聯繫,也應該是通過廖遠來進行。但如今廖遠人不在三亞,而劉尚卻偏偏遇到了一個認得自己的新同僚,這就有點微妙了。
照理說劉尚是不能主動去尋找本地的其他潛伏者,但這種偶然遇到且互相認識的特殊情況,就是處在計劃之外了。劉尚當然可以裝作沒有認出對方,但他心裡卻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憂慮——除了廖遠之外,這是又多了一重會讓自己身份曝光的風險。
等下劉尚上臺宣講,照規矩就得先說明自己的身份和職位,而這無疑是將把柄送到了那人手上,要是他回頭來要求自己提供某些幫助,這個忙幫還是不幫?劉尚對其身份一無所知,而自己的身份卻無法保密,這種被動的感覺讓他實在難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