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援建的這批人會給山東方面帶來的變化,遠遠不止陳一鑫這一處而已。軍方希望將煩人的民政事務慢慢交接給專業部門去治理,讓軍官們能夠回到軍中履行自己的本職。而執委會也已經意識到山東的佔領區不宜再長期維持軍管狀態,這樣下去遲早會影響到海漢在東北亞地區的戰略佈局,是時候將其納入到正規化的管理體系之中了。
當然也不是每個人都樂於接受這種新的安排,比如陳一鑫就因爲個人原因,仍然對此抱有一定程度的猶豫。此外也還有一些掌握實權,並且能通過職權獲取收益的人,對於這樣的安排也難免多少有些不滿。
海漢每到一地,最先展開的活動便是貿易與移民。掙錢和吸納人口,這兩件事幾乎可以算是海漢的基本國策,甚至比使用軍事手段更爲優先。事實上海漢在絕大部分時候採取軍事手段解決問題,也都是爲了保護貿易和移民的順利進行,只是外界未必能看得透這種本質而已。
管理和經手這些事務的人,從中獲利的機會是非常多的,哪怕不去主動貪污,也會有人源源不斷地送上好處,爲的就是求這些臨時充當主管的軍官們能提供一些方便。當然了,他們手上一鬆這種小動作提供的方便,對於另一方當事人來說可能就是極大的利益了。
這樣的做法,在軍中其實並不算是什麼隱秘的事情,而是很多人都知道的潛規則。海漢在海外佔領的地區大多是以武力手段佔下之後再慢慢進行治理,而前期所有地方事務幾乎都是由軍方代管,時間長了次數多了,自然有人摸熟了其中獲利門道,然後在小圈子裡慢慢傳播開來。
既然不是秘密,上面的大人物們自然多少也知道下面的這些貓膩,不過只要無礙大局,不犯軍律,大人物們一般也不會刻意去阻止蝦兵蟹將們自己找些吃食。畢竟想要馬兒跑得歡,總得給些好東西吃吃才行。這道理很粗淺,也很實際,所以即便是有軍令軍規,在軍方管制的佔領區內也依然不能避免出現權錢交易的狀況。
雖然分管民政事務的陳一鑫不屑用這樣的手段爲自己謀利,但他手底下負責具體事務的軍官可未必有這麼高的覺悟,接觸到的銀錢來往數目大了,要抵擋住誘惑也頗爲不易。其中也不乏有貪心不足蛇吞象,玩大了收不住手的,不過只要被查實,都被施以重懲。今年山東駐軍的軍事法庭就已經判了好幾起這樣的案子,其中甚至還包括了一名陸軍少尉連長在內。
想要禁絕這樣的現象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難在於這是人性的弱點,即便隔段時間就抓捕一批玩過火的傢伙殺雞儆猴,但過段時間也還是會有其他人抵抗不住利益的誘惑,前仆後繼地繼續從事類似的勾當。而真正最有效的治理辦法,莫過於將這些崗位交接給主管部門,讓軍官們從中抽身。只要跟這些事務徹底斷了干係,諸如這類利用職權謀利的事件就會大爲減少了。
但利益相關,並不是每個人都拿得起放得下,特別是在其中糾葛極深的一些人,即便已經聽到上頭準備讓軍隊逐步交接地方管轄權的風聲,也依然還是不肯輕易停下從手下事務中撈金的動作。
現年二十七歲的鐵平江已經是入伍六年的老兵,目前的職位是海漢駐福山部隊中的一名軍需官,實際上在來到山東之前,鐵平江的編制還並非在後勤部門,當軍需官也是來這邊之後才上任的。
海漢在山東駐軍的軍需要求分爲兩部分,一是需要從南方通過海運運來,以軍備爲主的各種物資;二是可在駐紮地就近籌措的通用型物資,如糧食、蔬菜、畜禽等等。從南方運過來的物資就不用多說了,軍需官只是充當庫管登記,並不會有什麼謀利的渠道,就算膽子大過天也絕對不敢把倉庫裡的軍備物資偷運出來販賣。
但從駐地附近地區就近籌措的物資,其中就有很多貓膩可以操作了。這些物資都是由軍費購入,而定價和驗貨的權力,便是掌握在軍需官的手中。而海漢在福山縣境內駐紮了超過兩千人,每天的物資消耗都不是小數目,而且相當一部分是從本地組織貨源。這就意味着軍需官多撥少撥一顆算盤珠子,對於供貨商而言都將會是很可觀的數字,收益多寡在很大程度上就取決於軍需官掌控的尺度鬆緊了。
既然涉及到很實際的收益問題,供貨商們自然也會想方設法打通關節,收買負責驗貨撥款的軍需官,鐵平江也就成爲了他們的目標之一。一開始鐵平江對於這種“不合規矩”的好處自然是拒絕的,即便他在軍需這個行當裡是個新手,也知道供貨商給的好處不能隨便拿,這拿人手短的道理他還是很明白的。
但那些供貨商可不會把鐵平江的謝絕看作是終點,他們認爲鐵平江的態度只說明瞭一件事,那就是價碼還不夠高,未能達到他的心理價位。有財力的供貨商便按部就班地往上加碼,直到鐵平江招架不住敗下陣來。
於是從年初開始,每個月月初都有幾撥人會在貨單中夾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遞送到鐵平江的手中。爲了便於他使用,這些信封中裝的甚至都不是銀票,而是不知道從哪裡兌換來的海漢紙幣。他能從這些軍需採購訂單中所獲得的好處,遠遠高於軍餉數十倍之多,而且這錢來得毫不費力,他只要按照正常的採購流程來操作,以正常的市價進行結算就行了,賬目上看起來並不會有任何的問題。
當鐵平江發現這種灰色收入一個月相當於自己在軍中幹一兩年,他的確就有些難以剋制自己的貪慾了。而這個節骨眼上駐軍指揮部又交了新的任務給他,讓他兼管海漢商品在本地的分銷發售。
這種事本來該商務部負責,與軍方並無什麼直接關係,不過商務部派駐本地的人手僅有兩人,根本就忙不過來,所以纔會向軍方借人。而鐵平江拿到這個新差事之後,發現海漢出口至此的商品油水頗豐,這裡邊能搞到的灰色收入甚至要比自己之前與供貨商合作的收入還要更高,只要有合適的合作伙伴幫忙擡轎子,一年掙個幾萬也不是沒可能。
鐵平江在擔任軍需官的短短几個月中就積累了不少人脈,通過這些人脈很快就找到了經濟實力頗強的合作者。只是他並不知道,自己找的這位合作者背後便是登州知府陳鍾盛。
在進攻福山礦場吃過一次大虧之後,陳鍾盛的想法已經變得務實了許多,他認爲目前要將海漢徹底逐出登州地界的確不易,但與其坐視海漢一點點蠶食本地資源,倒不如想辦法從他們身上多撈些好處。正好登州本地百廢待興,能用海漢人的錢來補貼一下軍費也是好的。
於是陳鍾盛與幾名幕僚合計過之後,決定找幾個代理人出面,與海漢進行貿易。儘管雙方關係仍處於敵對狀態,但陳鍾盛也知道海漢商品在市面上極受歡迎,而且利潤頗高,這買賣做起來基本可以確定有賺無賠,賺回來的錢正好用於重組軍隊,加強登州城的防禦。
陳鍾盛的代理人是代表了登州官府,在手續、財力、人脈方面都不會有任何問題,所以貿易渠道很快就搭建起來。只是海漢對這些商人的身份真的一無所知,還是故意裝糊塗假戲真做,那陳鍾盛也不得而知了。
但既然這個貿易過程中有不少跟海漢軍中武官打交道的機會,陳鍾盛也特定叮囑下去,要求承辦人員可以嘗試收買海漢武官,設法打探對方軍情。像鐵平江這種已經收受過好處的海漢軍官,自然是最易下手的對象。
鐵平江工作的地方也在馬家堡外,是去年年底由海漢組織人力在這裡修建的一排倉庫,專門用於存放在本地置辦的各種物資。這地方距離陳一鑫辦公的地方僅百步之遙,也方便他隨時發號施令。但雖然就在陳一鑫的眼皮子地下,鐵平江也依舊沒有放棄繼續從經手的事務上撈取好處。
這天專門爲海漢提供木材石材的商人鄭艾到訪,他也是每月向鐵平江塞紅包的商戶之一,不過鐵平江並不知道鄭艾實際上是登州知府陳鍾盛的人,只將他當作了自己的大金主看待,所以對他還算比較客氣。
“近日有友人到訪,送了一些嶗山春毫過來,在下尋思鐵爺是好茶之人,所以今天順便也給鐵爺帶了一些過來,還望鐵爺莫要嫌棄。”鄭艾一邊說着,一邊將一個木匣子恭恭敬敬地遞到鐵平江面前的桌上。
鐵平江臉上堆笑道:“鄭老闆真是客氣了!都是自己人,何必還帶什麼禮物!”
一邊口中說着,一邊手上已經撥開了那木匣的匣蓋,見裡面除了茶葉之外,還有一個牛皮紙信封。鐵平江心領神會,趕緊將這木匣子收到了抽屜中:“送禮影響不好,這次就算了,鄭老闆下不爲例啊!”
嶗山春毫是產於北嶗山的一種綠茶,本身並不算什麼名茶,鄭艾當然也並不會指望靠着半斤茶葉就能讓鐵平江俯首帖耳地聽命於自己,關鍵自然還是木匣裡的信封。
鐵平江看都沒看其中內容便收了下來,這倒是讓鄭艾鬆了一口氣。他也聽說了海漢近期就要讓軍官逐漸脫離民事管理的安排,有點擔心這些事情會讓鐵平江的態度發生轉化。但現在看來這鐵平江倒是毫無顧忌,該收的錢一點都不帶猶豫的。
鄭艾接着說道:“鐵爺,今天過來也沒別的事,就是最近外面亂七八糟的消息很多,我且大着膽子一說,要是不對你可別發火。外面傳聞,說是您這差事……快要被人接替了,這事靠譜嗎?”
鐵平江臉色一沉,將手裡的茶盞往桌上一頓,裡面的茶水也濺出來不少,鄭艾忍不住身子一抖,心道自己這話果然問得太直接了一點,這下估計是把鐵平江給惹火了。
“外面的傳聞,有一句你就信一句啊?前幾個月還傳海漢軍要打登州城,你信了嗎?”鐵平江沒好氣地說道:“聽風就是雨,幾十歲的人了能不能穩重點?”
鄭艾年紀比鐵平江至少大了十幾二十歲,但被一個後生這麼教訓,他卻是半點不敢造次,但還是沒有放棄剛纔的問題:“那鐵爺可否說說,這次的傳聞有幾分真幾分假?”
鐵平江聽到的消息當然要比鄭艾所說確切得多,指揮部要將民事管轄權交給專屬部門這個規劃,其實早幾個月就已經放了風聲出來,外面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基本上已經板上釘釘了。但鐵平江並不想將真實的情況說與鄭艾知道,因爲對方瞭解此事內幕之後,很可能就會終止向自己輸送利益。畢竟給一個即將交出權力的軍官送錢,那還不如留着送給下任主管官員比較實際。
鐵平江雖然知道指揮部計劃今年年底之前完成交接工作,但他現在就抱着能拿一個月就多拿一個月的念頭,撈夠了這一筆之後,差不多就可以申請退役,用在山東掙的錢回南方去置產買地當個農場主,後半輩子也不用在外面出生入死了。在此之前,這些山東土財主的錢財自然是能榨就儘量多榨一些,反正不義之財,不撈白不撈了。
鐵平江道:“如今比較確切的消息,只是首長們在商議是否需要將軍隊負責的民事管理交接給對應的部門,但這安排還在討論階段,離實施還早得很。外面那些捕風捉影的消息,全都靠不住的。你也不要多想,有我鐵平江在一天,你這買賣肯定都是穩的,不會被別家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