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鄭艾可以確認一件事,那就是即便沒有樓下的海漢兵,他們這幫人想要衝進走廊盡頭那間屋子,仍然會面臨難以克服的困難。他們手中的盾牌可以擋住海漢火槍的彈丸,但擋不住那間屋子裡神秘武器的連續射擊。如果一發子彈就能解決一條人命,那麼他們這羣死士也就只是等同於二十多發子彈而已,更何況此時還在走廊上沒有倒下的人,已經連十人都不到了。
儘管明知對方手中的武器可以擊穿盾牌,但衆人還是下意識地繼續用盾牌護住了前面,只是接連四名同伴倒在血泊中,讓他們已經沒了繼續向前推進的勇氣。同伴倒下的地方,就如同畫出了一條生死線,試圖跨過這條線的人都已倒地不起,而當他們退回這條線後面,那間屋子裡也沒有再繼續開火了,只是那個黑洞洞的槍口一直瞄着他們,如同死神在尋找下一個目標。
“走廊上的人聽着,你們已經被包圍了,放下武器立刻投降,違者格殺勿論!”
樓下的傳來了很大的呼喊聲,大概是用鐵皮喇叭輔助才能喊出的音量。雖然正值午間,陽光明媚,鄭艾等人的心卻已經冰涼。樓下的槍聲已經完全停下來,局勢顯然已經被海漢人控制住,這個時候很難再調頭突圍出去了。而走廊盡頭那間屋子可能要比樓下的海漢兵更爲可怕,往那個方向前進只有死路一條。
“跟他們拼了!”
即便是死傷過半,他們之中仍然有人十分兇悍,當下便抓着弓箭站起身來,從護欄後向樓下瞄準,打算在戰死之前再射殺一名敵人。只是他的身子剛剛探出護欄,還沒來得及將弓箭拉開,下面便響起爆豆一般的槍聲,鄭艾看到這人後腦一片血花濺起,連哼都沒哼一聲便仰天倒下了。他的前額上多了一處指頭大小的血洞,這致命的一槍穿頭而過,直接便將他帶走了。
鄭艾抓着盾牌的手微微發抖,他本來也想好了要拼死一搏,寧死也不讓海漢人抓了活口,但親眼看到自己的同伴一個接一個地倒在槍口之下的慘狀,他發現自己的意志似乎沒有那麼堅定了。
雙方懸殊的戰力差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發現海漢人似乎並不打算直接將刺客們全部幹掉,而是有意留出了活命的可能。身處絕境卻突然發現了一線生機,有多少人還會毅然決然地選擇慷慨赴死呢?
鄭艾本來以爲自己抱定必死之心來執行這個任務,就肯定有一死殉國的決心,但真正事到臨頭的時候,他才發現很多狀況跟事前想象的並不一致。要尋死很容易,現在只要站起身來,把頭露出護欄之外,或是往前走上幾步,肯定就會像死去的同伴那樣被打得血肉橫飛,頃刻間死於非命。
可樓下還在繼續重複着勸降口號,即便用手堵住耳朵也擋不住這樣大的聲浪,字字句句都清清楚楚地鑽入他們每個人的耳中。這看似勸降,實則是另一種形式的攻擊,而且瓦解他們心理防線的效果,似乎也並不比火槍差。
已經開始有人將目光投向鄭艾,等待他作出最後的決定。鄭艾是此次行動的指揮,衆人都是以他馬首是瞻,不管接下來是要拼死一搏,還是要設法保下性命,總得儘快拿個主意才行。否則再繼續拖下去,可能連一線成事脫身的機會都沒了。
鄭艾正待開口的時候,走廊盡頭的那扇門慢慢越開越大,他看到那支槍口從門內縮了回去,看樣子似乎是對方準備收手了。鄭艾心頭一鬆,正打算要招呼衆人併肩子作最後一次衝鋒,忽然瞳孔一縮,差點將手裡的盾牌掉到地上。
這是因爲他突然看到在走廊盡頭的那扇門裡,出現了本不該在此出現的一件東西——一門黑得發亮的火炮。
儘管這門炮的口徑還不到兩寸,但炮就是炮,其威力可不是火槍所能比擬的。如果炮膛裡面裝填的是鐵子散彈,那麼一發就足以覆蓋這麼一條狹窄的走廊了。而且據鄭艾所知,海漢火炮根本不用導火索點燃,而是用藥包加繩索的拉髮式,只要手輕輕一抖就能發射出來,不會給敵人留下多餘的反應時間。哪怕他們這夥人距離炮口不過三丈左右,對方仍有足夠的時間將炮彈發射出來,將他們統統撕成碎片。
爲什麼在海漢管委會二樓的房間裡竟然會有一門炮在等着自己?鄭艾已經沒有心思去想這中間到底是出了什麼樣的差錯,纔會讓海漢人能佈下如此嚴密的圈套等着自己來鑽,他現在只知道不管那間屋子裡有沒有陳一鑫與馬玉玲在,他們都已經沒法衝進去抓人了,哪怕付出生命也不行。血肉之軀,終究不可能與鋼鐵炮彈對抗。
如果能以命換命,鄭艾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與敵酋同歸於盡,他不怕死,但不想死得毫無意義。在看到這門炮的時候,他就知道再多的掙扎也是徒勞,無論如何,這次的行動都不可能再有成功的機會了。唯一的變數,不過就是剩下這些人是全死在這裡,還是能僥倖活下來幾人了。
這個時候樓下的勸降聲忽然停了下來,周圍一下子陷入到寂靜之中。鄭艾等了片刻,沒有等到對面那面炮開火,也沒有海漢兵從樓下衝上來,正當他感到手足無措的時候,走廊盡頭的屋子傳出了一個聲音:“好死不如賴活着,你們就這麼想死嗎?”
鄭艾沉聲應道:“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爲國而死,死得其所!”
屋裡那聲音應道:“你們要爲國做事,也不見得一定要死。死了,也不見得對國家能有任何益處。”
鄭艾這次沉默片刻才應道:“若我等之死能換來朝廷警醒,也算是值了!”
“愚蠢!你們的動作除了能爲大明換來新一輪的戰火,還能起到什麼用?”屋裡的聲音毫不留情地批駁道:“海漢並沒有與大明開戰的意圖,但你們這麼做,就是在逼我們跟大明開戰!難道前幾年的登萊之亂,還不足以讓你們認識到戰爭的危險?”
鄭艾這次沒有應聲,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對方,因爲只有勝利者纔有資格以這樣的語氣來點評局勢,而他,只是一個失敗的刺客,並且很有可能要爲這個結果承擔非常深重的責任。
海漢有沒有與大明開戰的意圖不好說,但海漢目前使用武力佔領了大明的國土卻是事實。只是鄭艾也知道跟對方扯這些東西根本沒用,被人用武力佔去的土地,又怎麼可能憑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拿回來。要是能憑談判就解決問題,他又何必以刺客的身份在此時此地出現。
如果與對方在領土主權問題上辯論,鄭艾知道最終只會自取其辱,而對於海漢是否會以此爲藉口向大明開啓戰火,他也根本就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影響海漢人的行動。至於對方所提及的“登萊之亂”,鄭艾認爲這跟目前大明與海漢之間的複雜關係根本就不是一碼事,登萊之亂是大明內亂,而海漢卻是屬於外敵入侵,這兩者性質不同,對方混爲一談顯然是有帶節奏的意圖。
但問題還是回到了出發點,鄭艾作爲失敗者去辯論這些細節根本沒用,對方提到登萊之亂的目的,只不過是要以戰爭來作爲要挾,變相施加壓力,逼迫自己這些人繳械投降。
鄭艾沉默良久纔再次開口道:“我們這些人,無論是死是活,都會成爲你們要挾大明的把柄,是嗎?”
這次輪到屋內的聲音沉默了,過了一陣之後,那聲音纔再次響起:“大明不是海漢的敵人,即便兩國要開戰,這個地點也絕不會是在山東,這樣說你可滿意?”
這個回答似乎牛頭不對馬嘴,但鄭艾聽了之後卻是長出了一口氣,慢慢了放下手中的盾牌和腰刀。他身後衆人見狀連忙問道:“鄭爺,不打了?”
鄭艾輕輕搖頭道:“不打了,對海漢來說,我們這些人的生死無足輕重。既然無法成事,那再打就是白白送命了。”
鄭艾之所以先前不肯投降,是因爲他擔心自己這隊人被俘之後,海漢會用他們作文章,繼而挑起對大明的全面戰爭。哪怕後果沒那麼嚴重,也極有可能用他們來威脅山東官府,獲取一些不平等的條件。但屋裡那人最後所說的幾句話讓他打消了疑慮——海漢人就算要對大明動手,也不會選擇山東這個地方。
海漢的根基在南海,就算要對大明動手,也應該是從福廣這種家門口的位置開刀,而不是幾千裡之外的山東。所以海漢人在山東抓到一批行動未遂的刺客,也不至於會引發兩國的全面戰爭,這在邏輯上是說得通的。
而在當前這種海漢掌控了局面,可以對他們生殺予奪的狀況下,對方也沒有必要再用謊言來欺騙鄭艾等人投降。海漢人甚至根本不需要勸降,直接一炮將他們轟殺,還更加簡單直接,不留後患。
鄭艾認爲對方沒有這麼做的主要原因,就是真的沒打算要結果自己這隊人的性命。但如果繼續僵持下去,自己這隊人除了全死在這裡不會有第二條路可走,而且死了也白死,對海漢在本地的狀態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影響。
既然無用,何必要死?鄭艾當即便打消了以身殉國的念頭,選擇向海漢人投降。當然,這還是在賭博,賭海漢人不會在抓獲他們之後再將他們慢慢折磨致死,賭他們在對方心中的分量真的只是無足輕重,賭自己能夠繼續活下去。
絕境之中,鄭艾已經想不出還有其他更好更合理的選擇了,所以他放下武器,舉起雙手,慢慢地站起身來。樓下果然沒有再射來槍彈,但傳來了密集的腳步聲,應該是海漢兵要從樓梯上來拿人了。
鄭艾緩緩側過頭看了一眼樓下,那幾輛大車已經不知被拖去了何處,也沒有看到其他沒有衝上樓來的同伴。但地上零零散散好幾灘血水,卻是再顯眼不過。而辦公樓前集結的海漢兵怕是有百人之多,遠處還有結隊的海漢兵在不停來回巡邏,連途徑此地的這條官道也已經被暫時封鎖了。
鄭艾只是看了一眼附近的狀況,便知當時若是不往樓上衝,立刻調頭逃跑,也未必能夠逃得出海漢人的包圍圈了。這就是一個陷阱,一個早就佈置妥當,等着自己帶隊跳進去的大圈套。海漢人甚至還有閒情逸致將一門炮搬上二樓,藏在走廊那個房間裡作爲最後一擊的大殺器。
鄭艾精心策劃許久的刺殺綁架行動,還沒開始實施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失敗。當他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更是心如死灰,萬念皆空,完全沒有了抵抗的念頭。
一隊海漢士兵衝上二樓,用鐵鐐銬將這些垂頭喪氣的刺客一一鎖住,然後拖往樓下。這個過程中沒有人出聲,只聽到丁鈴噹啷的鐵鐐銬撞擊聲。鄭艾忽然意識到,對方或許是連鐐銬都已經提前準備好了,就等着在這裡活捉他們了。
“領頭那個,送到房裡來。”
走廊盡頭的房間再次傳出了聲音,然後已經被鎖住手腳的鄭艾又被臨時加了一副鐐銬,將他手腳之間的鐐銬連在了一起,這樣他就只能以一種躬着身子的姿勢挪着小步前行,倒是很像他先前在走廊上拿着盾牌緩步推進的模樣。
原本杵在那扇門門口的火炮已經被人推回到屋內,鄭艾被帶到門口,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才探頭去看這間屋子裡的情形。
他並不是第一次進到這間屋子,事實以前與海漢人談訂單的時候,他就曾經進過這裡,親眼看到那名年輕的海漢將領在合同上簽字。而此時那個人就在屋裡,表情沉穩,似乎絲毫沒有因爲剛纔的一場戰鬥而影響到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