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平雖然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他也不是傻子,海漢人這麼做是打的是什麼算盤,他現在也基本有點頭緒了。
海漢人希望能用優厚的待遇收買崖州官府派來的這些人,這種收買並不是需要巡檢司爲海漢人做些什麼,恰恰相反的是,海漢人的目的就是希望他們在勝利港什麼都不要做,甚至連這個劃定好的院子都不要出去。與其說是圈禁,倒不如說是圈養更爲準確。
近在咫尺的寨牆上不時有巡邏的士兵走動,而小院外也有人站崗值勤,加上院子周圍這低矮的柵欄圍牆,這地方擺明了就是海漢人爲了便於監視巡檢司而特地設計的。
魏平忽然想起,羅升東之前曾經強調過好幾次,只要聽從海漢人的安排,發點小財並不是什麼難事。而現在自己所遇到的景況似乎也正好印證了羅升東的話,如果照海漢人說的做,就在這院子裡待着什麼都不用做,連三頓飯都有人做好送來,舒舒服服的當大爺不用風吹日曬,每年還有幾百兩銀子的進賬,比去過去在天涯鎮那種荒涼的地方當差的確好過百倍不止。
這種待遇魏平過去聞所未聞,而且海漢人開出這每月五十兩的誘惑實在是很難抗拒,但魏平還是覺得心裡不太舒服,憑什麼我堂堂大明巡檢要聽你一幫海商的安排?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麼?
魏平想到這裡剛要發作,羅升東在旁邊輕輕拉了他衣袖一下,這一走神,便聽寧崎繼續說道:“如果魏巡檢覺得這裡的條件不太合適,那儘管回崖州去就是了,我們絕不阻攔。但如果要留在這裡生活,就必須要遵照我們的規矩來。”
“若是我不按你們的規矩來,又待怎樣?”魏平終究還是沒忍住,帶着三分火氣問了出來。
“也不會把你怎樣。”一直沒說話的顏楚傑終於開了口:“但最近一直有海盜在附近遊弋,說不定過兩天就會登陸這裡,魏巡檢爲了保護本地民衆,率領手下奮戰力竭而死,到時候我們肯定會派人去崖州爲各位請功的。”
威脅!這簡直就是毫無遮掩的威脅!魏平氣得肺都要炸了,正待要來個翻臉不認人,卻見顏楚傑將脖子上掛的銅哨叼到嘴上吹了一響,旋即便見到籬笆外面出現了幾十個手持火繩槍的綠衣士兵,將這小院團團圍住。帶頭的軍官一聲令下,立刻幾十支槍口從幾個方向一齊對準了巡檢司這十幾號人。
魏平見狀大吼道:“我乃榆林巡檢司巡檢魏平,爾等亂民還不速速退下!”
那些士兵都是一臉的麻木,站在原地連半點反應都沒有,彷彿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咆哮。
“爾等私自練兵,不遵法令,就不怕我大明發兵來剿!”魏平知道憑自己這點人肯定無法安然離開這裡,索性撕破臉,希望能嚇唬住對方。
“沒用的。”羅升東一臉同情點拍拍魏平肩膀:“要是靠一張嘴就能嚇住他們,我早嚇死他們幾回了!”
陶東來緩緩地說道:“魏巡檢,你這是何必呢?買賣不成仁義在嘛,你把話說得這麼僵,我們也就沒法再放你回崖州了。這樣吧,還是給你兩條路選,一是留在這院子裡好好做你的榆林巡檢,我們好吃好住地把你養着,過個一兩年就放你回去了。”
“那第二條路是什麼?”魏平不甘心地追問道。
“第二條路嘛……剛纔在碼頭上你應該也看到那些苦工了吧?如果你不願意採納第一個辦法,那我們也只有勉爲其難,送你去工地上做工了。當然了,在那裡可就沒巡檢司這麼自在了,要是工作不夠賣力,那是要吃鞭子的!”陶東來的語氣很平穩,就像是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一樣:“不過這個苦工也不用做一輩子,做個一兩年之後,我們也是會放你回崖州的。”
陶東來看着氣得直咬牙的魏平,繼續說道:“至於你的這幫下屬,如果你選擇享福,那麼他們都可以跟着享福,如果你選擇做苦工,那他們也得跟着你一起去做兩年苦工!”
魏平看看左右這些人的表情,大多低下了頭不敢與他對視,但也並未有任何一人站出來說點什麼支持他的話。魏平嘆了口氣,心知差異如此巨大的條件,若是還會有人支持自己跟海漢人對着幹,那纔是真的瘋了。
“我若依了你們,可保我這一行十三人的平安?”魏平心知硬鬥無望,只能服軟了。
“那是當然,我重申一遍,我們並不想傷害你們,只要你們服從安排,在這裡好好生活就行了。我們不希望有外人插手這裡的事務,包括大明官府在內。”陶東來見他服了軟,也就不再用言語恐嚇他了。
“我們巡檢司倒也罷了,那他們的差事怎麼辦?”魏平一指那兩個吏員:“他們是來丈量耕地的,關在這地方如何做事?”
陶東來回頭看了一眼施耐德,施耐德對此似乎也早有準備,開口說道:“丈量的事情就不用麻煩了,我們的地自己會量。至於登記造冊嘛……你們隨隨便便寫個一百畝就行了。”
一百畝?魏平感受到這話裡深深的惡意,上千人居住的地方,耕地才一百畝?老子雖然讀書少也不是讓你這麼唬弄的!
魏平心裡這念頭還沒轉過,便聽施耐德接着說道:“至於糧稅什麼的就不要想了,我們這邊的糧食自己都不夠吃,沒法再向大明朝廷繳糧上稅了。”
施耐德幾句話便把這差事給堵死了,魏平雖然心頭不服,但在幾十支火銃的瞄準之下,也早就沒了抗爭的勇氣。何況即便他要抗爭,他手下這幫人卻未必願意幫他,說不定還沒把腰刀抽出來,就先被身邊的自己人給按翻了。這些人肯跟着魏平來這勝利港可都是衝着錢來的,誰都不可能去跟這幫連民團都裝備了火銃的海漢人玩命,要是魏平真跟海漢人翻臉動手,那這幫手下多半會選擇跟他翻臉而不是海漢人。
接下來便有士兵上前收走了他們攜帶的武器,連行李也仔細查看過,將幾乎所有的金屬器物都收得一乾二淨,不過這些人隨身攜帶的銀錢卻是一分未動。
陶東來最後指了指院門道:“你們的活動範圍就在這個院子裡,不能隨便下河,不能翻越這個柵欄,未經允許不能出這個院門,以上行爲發現一次警告,發現兩次就直接發配到工地做苦工。”
寧崎補充道:“如果有家書或者財物需要帶回崖州的,可以通知我們的哨兵,我們有船定期前往崖州,會幫你們送到家裡。隔天會有人組織你們洗澡,還有便桶一定要倒在指定的地方,不許倒進河裡!”
魏平鐵青着臉聽完了這些訓誡,目送這幫人魚貫走出院子。羅升東走在最後,壓低了聲音道:“魏巡檢,你自己放老實點,他們看你態度好就不會關你太長的時間,好自爲之吧!”
勸告完魏平,羅升東趕緊屁顛屁顛地跟上了隊伍,他還得跟施耐德和寧崎交接船上的貨物。這次他從崖州又運來犯人苦役共八十八人,另外還有一些由駐崖辦採購,託他送回勝利港的貨物。上次拉了一批鹽去陵水、萬州、文昌一線賣得極好,幾乎是船到當地就立刻脫手了,羅升東打算趁着這次出來再跑一趟東岸,抓緊時間把海漢人出的廉價精鹽儘可能多的賣到這些地方。羅升東前次聽施耐德講過,這種行爲叫做“搶佔市場”,只要能在當地形成消費習慣,以後這些地方的鹽業市場就能穩穩地掌握在手中了。
巡檢司這幫人卻是並沒有從惴惴不安的情緒中緩解過來,執委們前腳剛走,這邊立刻就開始商量該如何從這裡逃脫了。
待問到魏平這裡的時候,魏平只是冷笑道:“逃?往哪裡逃?這院子前後左右都有崗哨,我們只要稍有異動就會被發現。那些哨兵脖子上的銅哨一吹,我們便無所遁形了。”
“或許我們可以趁夜摸進山裡,又或是去碼頭上搶條船。”有人出主意道。
“方圓幾十裡就這裡有人煙,進山了搞不好得躲上好些天,我們吃什麼?”立刻有人反駁。
“船搶了也沒用,我們這些人裡面連一個船工都沒有。”很快有人也駁斥了另一條逃生途徑。
“要不,我們先待幾天看看?反正那個海漢頭領也說了,只要我們不生事,就不會傷及我們性命。”有膽小的人開始建議另外一種選擇。
“是啊,海漢人還說了會按照我們原來的俸祿雙倍發放餉錢,每個月還有什麼‘辦公經費’,這筆錢自然是魏巡檢拿大頭,但我們也可以跟着喝點湯嘛!”有剛纔對政策瞭解得比較仔細的人已經開始琢磨自己能夠拿到多少錢了。
商量了半晌,一幫人還是沒有一個統一的結論,但逃跑看來是不太可行了,於是先留下來觀望一下形勢,也就理所當然成爲了他們唯一的選擇。魏平站在柵欄前面,看着遠處碼頭上忙忙碌碌的人羣,心裡卻是在琢磨另一件事——這些海漢人出手如此闊綽,他們的錢究竟是怎麼來的?要在這裡修港建堡,還要養活上千的僱工,他們究竟是怎麼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