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蘇峮長吁短嘆,滿臉愁容的模樣,劉尚以爲他最終還是會選擇向軍方妥協,按照對方的意圖來處理移民工作的交接事宜。畢竟像蘇峮這樣深諳行業內幕,又懂得官場規矩的老油子,在看清了形勢的前提之下,照理說不會把自己給搭進去纔是。但的確沒想到蘇峮在工作交接的環節上並未選擇向軍方妥協,而是堅持要將問題一一理清,最後還激得對方動了手,這惹出來的麻煩怕是要比事前所預計的還要大得多了。
雖然這事與劉尚沒有直接的關係,但一路上兩人結伴同行,這份交情也還是讓劉尚不免有些記掛蘇峮的人身安全。覃韋見他頗爲關心此事,便主動問道:“劉幹事和這位姓蘇的老兄很熟?”
劉尚坦然應道:“不瞞覃少尉,此人正是在下的室友。沒想到昨天剛到芝罘島,今天就出了這樣的事,不免有點擔心他的狀況。”
“即使如此,那你吃完飯先回去看看他吧。”覃韋倒是個通情達理之人,當即便給劉尚放了假。他與劉尚所負責的政工工作雖然重要,但也說不上有多急切,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完成交接。
劉尚的確也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沒有再多推辭,三下五除二吃了午飯,便告辭趕回住處。
蘇峮去軍中醫務室處理了傷勢之後已經回到住處休息,劉尚一進門便見他斜靠在牀頭,左眼青腫一團,看樣子是吃了一記重拳所致。
蘇峮的情緒倒是很穩定,見他進屋還不慌不忙地點點頭招呼道:“劉兄回來了!”
“你這傷勢……不要緊吧?”劉尚見他還有氣力招呼自己,其實便已經放心了大半:“我先前聽說你出了事,趕忙告了假回來。”
“劉兄有心了,應該只是一些皮外傷,不妨事的!”蘇峮一邊說一邊去摸臉上受傷的地方,但還是不免疼得呲牙咧嘴,看樣子也只是嘴硬了,這苦頭還是實打實的吃了。
劉尚見狀心頭也是暗自好笑,便繼續問道:“你昨晚也說了,這事牽連極大,很多事情不可捅破窗戶紙,否則你自己可能也會受其影響,怎地今天便跟換了個人似的,跟軍方的人幹起架來了?”
“劉兄此言差矣!”蘇峮搖頭否認道:“我不是跟對方幹架,只是單方面捱打而已。”
“這有什麼差別嗎?”劉尚不解地問道。
“當然有差別!”蘇峮振振有詞地解釋道:“幹架,那便是雙方都有錯,即便有理也變成沒理了。而如今的狀況是我佔理,對方做賊心虛,情急之下才會動手打人。事後追究責任,那自然是對方的過錯,如此方能自保。”
劉尚聽他似乎話中有話,便也不急着離開了,而是坐下來問道:“看來蘇兄是在此之前就已經想好了應對之策了。”
蘇峮並沒有否認劉尚的猜測:“若是不想好處理辦法,我大概今天就只能先告病拖延一下了。”
劉尚皺眉道:“真有這麼嚴重,還需要拖延時間來處理?”
“劉兄,我這麼說吧,若是我在芝罘島不問青紅皁白就作了交接,那之後查出北方移民工作中出過什麼問題,軍方是肯定不會認的,這個鍋只能由我來背。”蘇峮嘆口氣道:“可我一個小小的科級幹部,哪裡背得起這麼大的鍋?劉兄也不是外人,我便向你透露一點,你莫要四處宣揚便是。”
蘇峮從前一天的酒會中便察覺到軍方負責移民事務的軍官態度有些古怪,心中就已經生出了戒心。他大致已經料到以前的負責人從中撈過不少好處,而且很有可能對方並沒有把該打掃乾淨的收尾工作做妥當,纔會有如此充滿敵意的反應。
而蘇峮知道後果的嚴重程度,肯定不願爲別人的錯誤背鍋,因此便想好了要設法在交接環節找到對方的漏洞,把事情鬧大一些,在交接之前便將工作中斷,以免日後蒙冤洗都沒法洗。果然對方在交接過程中便宣稱以前登記移民資料的部分文檔資料因爲保存不善而損毀,無法提供給前來接手工作的民政部門。
軍方負責人的這種表現正好證實了蘇峮在事前的猜測,對方肯定是在當初登記資料時留下了明顯的漏洞,只要與後來民政部門在浙江登記的移民入境資料一作對比,大概就會發現其中的問題了。而山東這邊保存的資料或是因爲時間久遠對不上號,或是因爲其他原因來不及再作改動,總之相關負責人就只能推說資料損毀,來個打死不認了。
但這個辦法實在太過簡單粗暴,對於蘇峮而言,簡直就是瞌睡來了枕頭,正好藉着這事鬧上一場。於是雙方爭執一番之後,蘇峮有意用言語激怒對方動手,等憲兵一來,這工作交接之事自然就只能先放到一邊去了。
“那你這事也還沒到頭啊,後續肯定還得配合軍方調查,你可有把握告倒對方?”劉尚聽完之後關切地問道。說實話他仍然不太看好這事的發展走向,雖說犯錯的是軍方的人,但接下來調查審理此事的也是軍方,難保這個過程中不會偏袒自己人。而且就算最後查出當事人的確是有貪污瀆職之類的過錯,那也肯定是在軍中內部處理,蘇峮從中怕是撈不到什麼實際的好處。
蘇峮臉色微微一黯道:“告倒怕是有難度,既然對方已經毀去相關資料,再要從頭蒐集整理這期間的移民登記信息也不是一時半會能夠完成的工作,而且軍方未必會願意讓民政部深究此事。以我的估計,最好的結果就莫過於以玩忽職守的罪名,將之前負責移民事務的軍官定個不輕不重的罪,然後調離此地完事。”
“那到時候軍方也還是會看你不順眼,就像你之前說過的那樣。”劉尚想起昨天蘇峮說過的話,也不免有點擔心他會被軍方穿小鞋。
“兩害相較取其輕,如今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被穿小鞋大不了把我弄走,要是背了這鍋,日後可是要坐牢的!”蘇峮一邊哼哼着,一邊又指了指青紫的眼眶道:“再說我是吃虧的一方,日後就算是軍方要給我穿小鞋,也不至於做得太過分。”
“你倒是什麼都算計到了。”劉尚哭笑不得地應道。很顯然這個傷勢也會成爲蘇峮跟軍方討價還價的籌碼之一,既然是對方動手傷人,這件事的確是軍方理虧,蘇峮的自信也不無道理。
說話間屋外又來了一撥訪客,劉尚走到門口一看,來者卻是陳一鑫帶隊的幾名高級軍官,連忙退到一邊見禮。
陳一鑫擺擺手道:“不用客氣,聽說蘇科長受了傷,我過來看看,人在屋裡?”
“在在,首長請進!”劉尚不敢怠慢,趕緊將陳一鑫等人讓進屋裡。
原本靠在牀頭的蘇峮見有首長親自過來探訪,也趕緊從牀上起身見禮。
陳一鑫倒是很客氣,詢問了一下蘇峮的傷勢,然後讓屬下將一些傷藥放在牀頭,表示這件事一定會公正處理云云,讓蘇峮先安心養傷。蘇峮自然不敢有任何的架子,只是連連點頭應聲,可一點都看不出這是纔跟軍方懟過一場的當事人。
聊了幾句之後,陳一鑫便提到了正事,讓屬下和劉尚都先退出房間,要單獨問蘇峮幾句。劉尚心道這多半是要安撫蘇峮,讓他不要再將事情繼續鬧大了。
衆人在門外等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陳一鑫纔出來,朝劉尚點點頭,便帶着手下離開了。陳一鑫進到屋裡,見蘇峮倒是一切安好,並無什麼不對的樣子。
“首長是打算息事寧人,讓你不要繼續鬧下去了?”劉尚猜測着問道。
“這是其一。”蘇峮點點頭道:“軍方不希望事情鬧大,影響到目前本地的安定局面。”
“其二是什麼?”劉尚追問道。
“首長問了一下我與那人爭執不下的原因,我也原原本本地說了。”蘇峮臉上露出一絲狠厲之色道:“這下大概有人要倒黴了!”
劉尚心道你這個御狀倒是告得容易,也不用攔轎喊冤那麼麻煩,首長便已經主動過問此事了。移民產業這檔子事,軍方的首長未必全然明白,但有蘇峮當面作講解,想必三兩下便已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這些灰色領域只要沒人去主動揭開,上面的大人物一般也不會主動去調查,但這次既然引來了軍方首長的關注,那某些人就只能自認倒黴了。
“玩忽職守是小罪,但貪贓枉法就是重罪了。”蘇峮接着說道:“只要軍方的調查能夠坐實這個罪名,我就肯定安全了,事後也不會被打擊報復。不過對當事人的處理肯定不會公開,這事關軍方的聲譽,不會讓外界知道。”
軍方的人犯了事,自然有憲兵隊、軍事法庭這些機關去處理,外人肯定也插不上手。陳一鑫出面來探望蘇峮並詢問其中內幕,這其實就已經表明了軍方態度,蘇峮基本上也看明白了形勢。既然軍方高官要求他停手,那他也自然樂得見好就收了。
劉尚道:“你初到芝罘島就惹出這麼大的事,想必日後也沒人再敢招惹你了。捱了這一拳,倒也未必是壞事。”
蘇峮瞪眼應道:“可不止一拳,我倒地之後還吃了好幾腳重的!若不是身子皮實,只怕骨頭都被打斷好幾根了!”
劉尚笑道:“你要是真被拆了骨頭,那首長估計要派專人來服侍你了。話說回來,那你這工作怎麼辦?”
蘇峮道:“該做的事還是要做啊!明天繼續。首長說了,會讓軍方儘量配合我的工作,把之前移民工作遺留下來的問題處理好。”
“處理好?檔案都毀了,這怕是沒法處理了吧!”劉尚一聽,便知道陳一鑫這個表態很官方了,無非是要把事情擺平而已。
蘇峮嘿嘿一笑道:“這種事,各自心頭有數就好,我這種小人物,也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按照首長的意思做就行了。反正這邊處理好之後,能保障日後不會追擊經辦人的責任就行了。”
劉尚心道這海漢的官府看似昌明廉潔,其實揭開表面的光鮮,內裡跟大明官府的辦事手法也都差不多,人情世故一樣都少不了,也並非事事都依照法律處理。只是民間肯定不知道這些內幕,依然會相信海漢官府如同宣傳中的那般公正廉明。陳一鑫要求蘇峮儘快處理善後事宜,很顯然也是不想讓這事影響到現階段進行中的移民工作,讓新招募到的移民對海漢官方的公信力產生懷疑。
蘇峮這時候顯然心情已經大爲放鬆,喝了一口水之後,居然主動問起了劉尚這邊的工作進展如何。
劉尚應道:“我的事可比你這差事簡單多了,中間沒有什麼利益糾葛,跟我交接工作的也是文職軍官,絕對不會打起來的。”
“令人羨慕。”蘇峮這話倒是很由衷的口氣,臉上的表情也證實了這一點:“我當初也是有進青年團工作的機會,可惜陰差陽錯最後來了民政部,現在看來,還是你這邊的差事更好啊!”
劉尚搖搖頭道:“也沒你想的那麼簡單,政工無小事,說的話寫的文,都得慢慢摳字眼,不能犯錯的。你看着覺得挺輕鬆,但我自認爲很多時候也是如履薄冰,唯恐出錯。”
兩人交流一番之後,劉尚記掛工作的事,也不再久留,趕回軍營找到覃韋,繼續辦理工作交接事宜。覃韋倒是對蘇峮的事挺感興趣,詢問了一番之後纔回到正事上。
類似如此的工作交接也同時在軍中各個部門展開,除了民政和政工、宣傳之外,還有基建、運輸、衛生、農墾、採礦等多個行業領域的工作事務,需要在軍方與前來接任的幹部之間進行交接。這些事務紛繁複雜,也不是一時半會能夠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