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爾赫對自己制定的戰術是有信心的,這套戰術在與明軍交戰時屢試不爽,雖然上次在大連灣跟海漢軍交手時被密集的火力打得沒脾氣,但額爾赫相信這次不會再出現那樣的窘狀了,因爲今天一直在下雨。
額爾赫知道降雨和潮溼就是火槍這種厲害武器的天敵,照當下的天色來看,降雨至少還將會持續兩到三天,這對以冷兵器爲主要裝備的後金軍來說算是極大的利好消息。在過去與明軍交手的記錄中,只要是雨天進行的戰鬥,明軍手裡的火槍基本都變成了沒法作響的燒火棍。因此根據過去的經驗,額爾赫認爲海漢軍必然也會受此影響,只要那些可怕的火槍火炮成了啞巴,那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額爾赫相信如果能夠將交戰距離拉近到面對面的搏殺,那麼手下這三千兒郎一定能全殲南邊高地附近這些海漢軍。但謹慎起見,他還是安排騎兵排出三波攻擊陣形,按照傳統的衝鋒方式向海漢陣地發動攻勢。
而摩根下令將敵軍放近些再打,也是考慮到雨天的能見度稍差一些,放近一點能讓士兵們更好地進行瞄準。至於對手所認爲的天氣限制,對海漢而言並沒有那麼大的影響,駐守高地的陸軍部隊雖然沒有裝備特戰營那種七連發步槍,但他們所使用的燧發槍也是裝填有防水包裝的定裝彈,除非是瓢潑大雨,否則降雨的影響其實很有限。
第一波騎兵一直衝入到百米距離,海漢陣地上才響起了第一輪槍聲。至少有十幾名騎兵當場就從奔跑的馬背上倒栽下來,而剩下的騎兵並未戀戰,左右一分便立刻轉向,以儘可能吸引海漢陣地上的火力。這第一波的攻勢本來就是起個吸引火力的目的,只要海漢這邊開槍射擊了,他們就算是達成了目的,至於傷亡就只能各安天命了。
而緊跟在第一波騎兵之後的兩撥騎兵,纔是真正擔任衝鋒和打擊對手的主力。這個節奏要掌握得極爲緊湊才行,不能給對手留出時間完成彈藥裝填,而這就只能依靠帶隊軍官和士兵們的戰鬥經驗和默契了。
然而這套曾經用來對付過明軍火器營的戰術,在海漢軍面前彷彿失去了效果,第二波騎兵衝入射程之後,迎接他們的依然是由坡地上上下下射出的密集彈雨。這倒不是海漢軍已經完成了二次裝填,而是射擊第一波後金騎兵的時候就留了幾分力,專門用來對付後兩波騎兵。後金軍用來對付明軍的戰術雖然很有針對性,但也並不算是什麼秘密,海漢這邊自然早就有應付之策。
這一波騎兵中彈倒下的數量顯然要比第一波多出不少,衝到近處就只剩下約莫一半的人了,但山腳村落外的壕溝、拒馬和鐵絲網構成路障讓這些騎兵無法直接衝入村中廝殺。而他們的速度稍一慢下來,高處的海漢狙擊兵們就開始點殺那些衝在最前面的騎兵了。
即便是最勇猛,裝備最好的巴牙喇戰士,他們身上的盔甲和盾牌也還是擋不住狙擊步槍射出的高速子彈,只能隨着槍聲一個接着一個栽倒下去。而這種慘狀讓參與進攻的騎兵們不禁想起了幾個月前他們在大連灣海岸攻打廢棄漁村的情景,當時也是大波騎兵被路障堵在進出村落的通道外,騎兵們不得不下馬步戰,然後無奈地一批批死於海漢兵的槍口之下。
當時後金軍並沒有找到真正行之有效的解決辦法,只能靠着兵力優勢硬懟,但最終還是沒有能夠完全衝破海漢的防線。而眼前的景象彷彿是複製了當日的情形,所不同的是這處村落背後的山坡上到處都是海漢軍的火力點,這種立體火力網的的打擊威力可不是當時那個廢棄漁村能相提並論的。在村外的後金騎兵躲無可躲,根本就找不到敵軍的火力死角,只能硬生生地捱打。
當第三波騎兵衝殺到近處的時候,前一波騎兵僅僅只剩三分之一多一點的人還能完好地坐在馬背上了。這樣的情況是後金騎兵們在衝鋒之前所沒有料想的,他們原本以爲下雨會讓海漢人的火槍啞火,但現在看來這根本只是妄想而已。他們只能將希望寄託在最後一波騎兵身上,如果他們能夠衝入村中,那麼近戰之下應該還有扳回一城的可能性。
然而令人絕望的狀況立刻就出現了,幾處原本被遮擋起來的炮位在此時才撤去掩體,露出了猙獰的面目。隨着炮聲的響起,數發葡萄彈從炮口噴射而出,轟向了正在接近中的第三波後金騎兵。
手指頭大小的彈丸從炮口飛出之後便在空中散開,形成一片彈幕,將衝鋒中的騎手與戰馬打得血肉模糊。相比剛纔的兩波騎兵衝鋒,這最後一波原本該承載着收割敵軍性命任務的騎兵,卻是這三波中死得最快,死狀最慘的一批人,幾乎是在炮聲響起的同時就成片地連着坐騎一同栽倒,根本就沒有半分抵抗的能力。
而在這三波騎兵衝鋒期間,他們僅僅只是在馬背上向村落防線拋射出了一些零星箭矢。由於沒有形成有效的覆蓋面,這些箭矢的命中率也就只能隨緣了。
當炮聲響起的同時,在遠處觀戰的額爾赫等高級軍官的心也涼了大半。他們沒有料想到海漢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已經在防線上佈置了數門火炮,並且制定瞭如此有針對性的戰術。很顯然,後金軍這邊的一切應變,都被對方算計得死死的,就等着他們來送命上門而已。
看到如此之多的兒郎在頃刻之間就在海漢槍炮打擊之下折戟沉沙,額爾赫喉頭一甜,一口血險些就噴出來。他原本打算只要三波騎兵沖垮對方在山腳的防線,跟對方形成混戰之勢,那麼步兵跟進之後便能在近戰環境下靠兵力優勢壓制對手,進而取得戰鬥的勝利。這個設想雖好,但有個前提就是得要先衝破海漢的防線才行,然而三波騎兵近五百騎投下去,居然連防線都沒衝破,而死傷卻已近半了,要指望在防線外被槍炮火力壓得擡不起頭的這幫騎兵攻進去已經不太現實了。
有點諷刺的是,原本被用來吸引火力的第一波騎兵,反倒是因爲及時撤離戰場,成了這三波騎兵中損失最小的一波。但後方沒有傳來收兵的信號,所以他們也只能調轉馬頭再次殺回去。此時後方跟進的後金步兵也已經抵達戰場,但前方騎兵沒能成功衝破防線,因此他們也不得不使用盾牌來抵擋對面陣地上不斷傾瀉的彈雨。
這些後金士兵所是使用的盾牌絕大多數都是木盾,只有少數精銳士兵的盾牌上還包了一層鐵皮,但即便如此,在近距離上也依然擋不住步槍的射擊。槍聲與慘叫聲混成一片,其間還夾雜着偶而響起的炮聲。那些衝得太快的戰馬踩入了壕溝中,下面倒插的尖利竹籤往往是連人帶馬一同扎穿,而隨後跟上的人便將其當作墊腳石踩過去了。
當後金步兵終於頂着鋪天蓋地的彈雨衝到路障處,試圖將攔在身前的鐵絲網和拒馬移開的時候,才發現這些該死的路障全都固定在了地面上。纏繞鐵絲網的木樁和拒馬的支撐腳都被深深埋入了土中,想憑藉手裡的武器將其刨出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於是他們只能使用手中的刀去砍這些路障,要硬生生地砍出一條路來。
幾處炮位是後金軍重點攻擊的位置,因爲要爲火炮留出射擊角度,因此近前就只有比較低矮的鐵絲網路障,而且火炮發射之後重新裝填所需的時間比步槍要長得多,這對於後金軍來說就是難得可以發動攻勢的空檔,許多後金步兵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便紛紛涌向了防線上火炮所在的豁口位置。
但摩根對此也有預先的安排,每個炮位都配備了兩個班的步兵,他們的職責便是就近護衛,在火炮發射後裝填彈藥的間歇,列隊向試圖從豁口處攻進來的敵人進行射擊。這個交戰距離不過數米之遙,開槍基本都不用再進行瞄準,大致對準蜂擁而至的後金兵扣動扳機,就肯定能命中某個倒黴鬼了。而後金軍則是一邊由盾牌手掩護步兵拆除地面上縱橫交錯的鐵絲網,一邊由後方的弓箭手往炮位豁口裡放冷箭。這種攻擊方式倒也偶爾能夠射中目標,只是雙方殺傷對方的效率相差太大,甚至遠遠超過了兵力的差距,攻至防線前的後金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不斷倒下。
在山頭上指揮作戰的摩根此時其實也有點心驚肉跳,他原本以爲擊潰騎兵的攻勢之後,後金軍見勢不妙就會先選擇撤軍,但沒想到對方竟似不打算留餘力了,直接便將步兵也一起押到了賭桌上。眼見這些悍不畏死的後金兵已經破除了村落外的多處防禦工事,即將攻進村子,摩根的心也變得急切起來。
他倒不會認爲己方部隊在近身搏殺方面會吃太大的虧,畢竟刺刀術是每個士兵的必修課,在這方面的能力應該要強於後金這種半職業軍隊纔是。但海漢士兵的價值遠勝這些蠻子兵,摩根並不希望自己指揮的部隊要陷入到近身戰的泥潭中,戰損勢必會比正常的作戰方式高得多。
雙方交戰的戰場距離海岸線太遠了一些,否則摩根倒是可以讓海上閒着沒事做的戰艦提供火力掩護。如果要避免與敵軍短兵相接,那就只能進一步縮小防禦圈,把部隊往山上撤。但如果放棄村莊防線,那就意味着要暫時放棄搬運不便的火炮。
他倒不擔心這些炮被後金給搶走,因爲部署在山下這幾門炮都是型號比較新的後膛炮,而且需要使用專門的彈藥,後金軍就算能把炮搶回去,也未必能弄懂如何使用這些武器。只是如果把這些炮遺棄在村中,被攻進來的後金軍直接破壞掉,那對海漢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損失了。
摩根正猶豫不決的時候,副官爲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原本留在東側平原上爲他們打掩護的特戰營部隊,發現後金軍已經攻到防線近處,即將突入海漢陣地,這個連隊便主動向這邊靠攏,並且毫無阻礙地從東南側進入到了海漢陣地內。
摩根頓時眼前一亮,他當然很清楚特戰營的裝備狀況,那種七連發步槍在近戰時的威力着實嚇人,對付眼下這種人羣密集的戰鬥正是能派上用場的時候。雖然僅僅只有一個連的兵力,但特戰營那邊都是加強編制,再加上射速極高的新式步槍,這支增援部隊的火力輸出能力已經相當於一個普通的步兵營了。
正如摩根所想的那樣,這支掐準時機出現在戰場上的部隊成爲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眼見已經要攻破防線,卻突然又殺出一支海漢軍,那連珠槍的射擊頓時讓後金步兵血流成河。少數已經衝進村裡的後金兵也沒能獲得近身廝殺的機會,就被爆竹一般響起的連環射擊打成了馬蜂窩。
殘餘的後金軍眼見已經無法成事,再往裡填人也只是白白送命,只能選擇後撤離開戰場。但這個時候想要走掉又豈是那麼容易的事,摩根的狙擊小隊在山頂上專打那些仍然在馬背上的騎兵,將這些跑得最快的敵人先解決掉。至於剩下的步兵,那就只能考驗他們的腳程是不是能快過子彈了。
額爾赫的臉色已經由鐵青變成了蒼白,他萬萬想不到濱海高地失陷纔不過半天時間,海漢人便將這裡變成了難啃的硬骨頭。自己帶了三千兵馬來攻打這裡,如今交戰不過半個時辰,大概便已經死傷了三分之一的人馬,這仗還怎麼繼續打下去?如此慘重的損失,事後要如何向上面交代?額爾赫心亂如麻,一時也不知該收兵還是繼續孤注一擲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