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爾赫這輩子都從未這麼憋屈過,他雖然不是什麼身世顯赫、血統高貴的出身,但當初後金攻打大明控制下的金州時,他可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勞,光是在戰場上親手砍下的明軍首級就多達數十個。他能夠從一名巴牙喇勇士被提拔到甲喇額真的職位上,很大程度便是來自於以前在戰場上的勇猛表現。
以前和明軍交手的時候,雖然額爾赫也會覺得敵人有些難纏,但他知道明軍在野戰狀況下絕對扛不住後金鐵騎的攻勢,只要在野外環境交戰,他所率領的後金軍極少會有敗績。但眼下的敵人卻似乎打破了這個定律,騎兵在其防線面前束手無策,根本不像以前對付明軍那樣輕鬆。他這次率領三千兵馬應戰海漢軍,打的主意便是要藉助騎兵衝陣破防,但不曾想那高地沒衝下來也就罷了,連這平原上的海漢營地也連邊都沒摸着,這對他的心理打擊就實在太大了。
直到回到金州要塞,額爾赫依然沒有弄明白剛纔在衝擊海漢營地時的連串爆炸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只知道自己麾下的騎兵幾乎是在頃刻之間就被打亂了陣腳,而這樣的交戰方式是他過去聞所未聞的新東西,一時半會還很難接受這樣的現實。
但額爾赫知道自己的失誤必然很難逃過上級的責罰,他帶兵出去才兩天時間,便折了一半人馬在戰場上,而海漢卻將控制區由山區向北推進了十幾裡,這樣的戰績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向督戰的上司們交代。特別是目前在金州督戰這二位,地位高不說,戰場經驗也極爲豐富,想要在他們面前打馬虎眼混過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額爾赫雖然絞盡腦汁推卸責任,但想要把真實情況瞞過這兩位大人物,卻仍是極爲困難之事。
人高馬大的阿濟格盯着面前跪伏不起的額爾赫,陰沉着臉道:“三千兵馬,你只跟海漢人交手了兩次就折了一半,你居然有膽說這是因爲天雨路滑,騎兵衝鋒不力!額爾赫,你腦子糊塗到這種程度了?”
旁邊的揚古利也面露不滿道:“額爾赫,你蠢也就罷了,難道你認爲所有人都跟你一樣蠢?”
額爾赫根本不敢擡頭看這二人,伏在地上連連叩頭道:“貝勒爺,公爵大人,海漢人奸猾無比,一直避而不戰,在營地外設下諸多陷阱,衝鋒的戰馬閃避不及,都是成片被殺死倒地。卑職不敢欺瞞兩位大人,此事在軍中一問便知,卑職所說絕無妄言。”
阿濟格道:“海邊那處山頭,你出兵至時,敵軍纔不過佔領當地半天時間,你且說說這麼短的時間,他們能設下什麼陷阱,能擋得下你三千兵馬!”
很顯然,阿濟格並不相信額爾赫所謂“敗於陷阱”的說法,並且很敏銳地便找到了他先前敘述中的漏洞。
伏在地上的額爾赫身子暗暗發抖,他已經察覺到自己推卸責任的招數很難唬弄過去,只是不知道阿濟格和揚古利打算要如何處置自己。這兩人的脾氣都不太好,就算要以戰敗爲由將他推出去斬了也不稀奇。
“公爵大人,你看額爾赫這督戰不力,該如何處罰纔是?”阿濟格側頭對揚古利問道。
揚古利沉聲應道:“我大金兒郎以戰死沙場爲榮,額爾赫雖然戰敗,但過往爲大金國也立過不少戰功,也應該給他一次贖罪的機會。”
阿濟格此時是封了貝勒,身份比揚古利這個外戚還要出一級,而且按照原本的歷史,今年便要封武英郡王了。不過他當着額爾赫的面徵求揚古利的意見,這其實便已經是存了讓揚古利來給額爾赫定罪的意思。而揚古利也知道阿濟格心中對額爾赫的戰績十分不滿,不過大敵當前,直接斬殺此人可能會影響軍心,於是他便想了個折衷的法子,順便將球踢回給阿濟格。
阿濟格沉吟片刻才道:“額爾赫,你之前擅自率軍出戰,又連吃敗仗,照軍法就算斬了你也不冤。但看在公爵大人願爲你求情的份上,我便再給你一次機會。海漢軍既然衝着金州要塞來,那不日便會發動進攻,我便命你與額騰伊一同守衛金州要塞。你要嘛在戰場上勝出,要嘛就死在戰場上。你若戰死,我保你族人平安,但若再退半步,我便親自把你頭砍下來送回盛京,讓大大小小的官員都看看你這無能之輩的長相!”
額爾赫伏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只是不住地感謝二人饒過自己一條性命。他其實也知道自己這番雖然沒有遭到嚴厲的懲罰,但阿濟格的要求也並不簡單,如果海漢軍真的要來攻打金州要塞,他這條命能不能保下來還未嘗可知。但好在阿濟格並未要求他帶兵出去與海漢軍進行野戰,如果縮在要塞內防守,額爾赫倒是有幾分信心與海漢再好好周旋一番。
額爾赫離開之後,只剩下阿濟格和揚古利二人,他們本是親戚,私下場合便不再以官職相稱。揚古利道:“額爾赫所說雖然有不盡不實的地方,但他說那海漢人能在土地中作法埋雷,只怕確有其事。我有個侄子就在額爾赫手下當差,先前找來問過,額爾赫安排的騎兵衝鋒的確是被對手的陷阱給坑了。”
阿濟格不動聲色地應道:“就算額爾赫說的是真的,如此慘重的戰敗,也總得有個人出來承擔責任才行。額爾赫擅自出兵是事實,這個罪名無論如何是洗不掉的。他若能勝了海漢那還好說,可以將功抵過,但既然敗得這麼慘,那就不要怪我算帳了。”
“所以你一定要讓額爾赫死?”揚古利明白了幾分,但還是對阿濟格的做法有些微詞。
阿濟格道:“軍令如山,如果額爾赫什麼事都沒有,那今後是不是誰想出兵都可以自行作決定了?看在戰時需要用人,纔沒下令砍了他腦袋,你不用再勸解了。他如果能在後面的戰鬥中活下來,那我也會如約寬恕他的過錯。”
“怕就怕他面對海漢人連敗兩陣,已經沒有信心再與海漢人對戰了。”揚古利對此頗爲擔心,主動請命道:“金州要塞防線,還是交由我來指揮吧,讓額爾赫和額騰伊來守,總覺得有些不太放心。”
阿濟格看了揚古利一眼道:“你也認爲海漢人會繼續往北打?”
揚古利道:“我雖然不清楚海漢人的打算,但我想他們不會止步於此,只要金州要塞在,他們在南邊佔去的地方就太平不了。如果他們想要在這邊長期立足,那就必須要把金州要塞這塊地方搶下來建立封鎖線,這才能阻止我們的騎兵南下衝擊。”
後金控制下的金州要塞便位於金州地峽的最窄處,原本是屬於大明的一處屯兵要塞。當初後金自北向南攻打大明控制下的金州時,明軍便在金州地峽依託要塞修建了一道防線,主要是以土坯城牆工事爲主。後金奪下金州之後,也並未拆除這處要塞防線,反倒是在原來的基礎上進行了一定的加固整修,將這裡變成了遼東半島南部最主要的一處防線。
正如阿濟格所說的那樣,丟了金州地峽以南的地區,對於後金而言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損失,那邊沒有什麼人口,也沒有多少耕作中的農田,後金這邊也沒急着要立刻把地盤搶回來。但如果海漢打算要搶下金州地峽這個咽喉要地,那後金可就不會再坐視海漢爲所欲爲了。
阿濟格和揚古利從金州以北地區調集了近萬兵力,再加上原本駐守此地的額爾赫、額騰伊兩名甲喇額真的部署,兵力至少在一萬三四左右。不過額爾赫一時衝動,主動出去找海漢軍搏殺,結果兩天下來便折損近半兵力,這或多或少也讓阿濟格和揚古利的部署受到了一些影響。
阿濟格原本設想過同時派出多支騎兵南下,依靠強大的陸上機動能力對海漢部隊進行切割包圍,甚至還可以嘗試切斷其南面的陸上補給線。但額爾赫的莽撞讓這個作戰計劃的風險陡然增大,誰也不敢保證海漢人會不會將那種土中藏雷的邪術用到其他地方來對付後金騎兵。所以阿濟格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讓部隊回縮到要塞防線,試圖據守此地憑藉城防優勢來應對海漢軍的進攻。
這種戰場態勢對於後金來說是久違的被動局面,在近年與大明的交戰中,後金極少再採取這類守勢。而在阿濟格看來,這簡直就是對後金的羞辱,所以他希望能夠在自家控制的防線前給予海漢軍沉重的回擊。
對於揚古利的主動請纓,阿濟格沒有表示反對。經此一役,他的確對額爾赫的軍事能力失去了信心,而額騰伊雖然沒有犯什麼錯,但其戰鬥經驗與軍事素養跟揚古利都不是同一個級別,有揚古利親自到防線上坐鎮,自然能讓阿濟格安心不少。
但眼下還有一個對後金極爲不利的因素,那就是他們對來犯敵軍的信息知之甚少,額爾赫打了兩場回來,甚至都沒有掌握對方的大致參戰兵力狀況。連這種最基本的信息都處於盲區狀態,後金將領要排兵佈陣制定戰術,自然不免有些抓瞎。
阿濟格和揚古利對此也沒有什麼特別有效的解決辦法,只能是多派些偵騎出去,希望能夠在海漢軍行進時偵察到其大致兵力和行軍方向。只是這樣一來,這些偵騎肯定免不了又要對上那些單兵火力強悍的海漢騎兵,如果在野外遭遇,後金偵騎只能儘量避開對方,否則進入到交戰距離之後,後金騎兵在武器方面的劣勢就很可能會送了他們的命。
於是在三月上旬的兩場戰鬥結束之後,金州進入了短暫的休戰期,雙方居然都極有默契地保持了剋制。後金是將兵力收回到要塞防線,同時在後方調兵遣將,把數千人的部隊部署到防線上。而海漢則是穩紮穩打,一邊緩緩推進,一邊在將之前的營地變成物資中轉站,同時保持着水陸兩條補給線,以確保前線部隊的物資供應萬無一失。
連綿數日的降雨終於告一段落,氣溫也開始有所回升。平原上的積雪基本已經融化完畢,這也意味着春季攻勢的主要戰役即將打響。
而在此之前,雙方的騎兵部隊連日交手,小規模的武裝衝突一天可以達到兩位數。海漢騎兵雖然勝多負少,但也難免會有傷亡開始出現,讓哈魯恭心疼之餘,更是又多了幾分對後金的恨意。好在行動開始以來,海漢從後金手中俘獲的戰馬甚至已經遠遠超出了海漢騎兵營擁有的戰馬數量,這就意味着戰後或許哈魯恭的騎兵營編制將會得到極大的充實。
但這種零星的交鋒根本無法組織海漢大軍的逐步推進,而後金又不敢輕易再派出大隊騎兵來搞衝鋒式攻擊,所以在經過了幾天的衝突之後,海漢軍的營地還是推進到了距離要塞防線僅僅不到三裡遠的所在。
在這個距離上甚至都不需要拿望遠鏡,便可以看到遠處地平線上那一道東西貫穿地峽的土坯城牆。儘管這玩意兒的堅固程度肯定無法與真正的城牆相比,但對於步兵來說,這種防禦工事的作用還是挺大的,不付出一定的傷亡肯定不能攻克這道防線。
不過海漢軍算是一個特例,因爲這支部隊裝備的跨時代武器實在太多了,特別是像火炮這種重型遠程武器,更是比對手要領先了幾個世紀。所以儘管明知對手一定會據城而守,海漢軍這邊也沒有太多緊張情緒——管你什麼堅城防線,只要架起炮來狠狠轟上一通,總會被轟出幾道豁口來。
當然了,戰略上藐視對手,戰術上還是要重視對手,海漢領軍這幫將領都已在這個時候中南征北戰數年,自然不會犯下低級失誤。所以在開戰之前,他們也在各自的陣地上觀察着後金軍駐紮的這道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