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叔侄二人吃過晚飯之後繼續秉燭夜談,商議安排移民搬遷之事。島上這一萬多人說多不多,但要整體跨海搬去遼東定居,需要帶走的罈罈罐罐還真不少,並不是幾天時間就能全部遷走。哪些人要派去遼東打前站,哪些人要留在皮島收尾,如何與海漢協調船期和移民批次,過程中需要海漢提供哪些物資支持,這都需要提前擬好細節定出章程,跟海漢做好溝通才行。
沈志祥唯恐事情有變,也不敢在皮島多耽擱,第二天一早便又啓程返回遼東。沈世魁將他送到碼頭,臨行時特地叮囑道:“你回去之後探探海漢人的口風,看能不能把沈氏族人中的一部分送去南方定居,能去三亞就最好不過。聽說海漢人最喜招募大明有背景的年少才俊去三亞就讀官辦書院,你看看能不能走這路子,在族中挑幾個頭腦機靈的小孩送過去。”
沈志祥道:“叔父的意思是……藉此讓海漢安心?”
沈世魁點點頭道:“海漢人知道我們沈家根基在遼東,如果不主動送一些後輩子弟到南方去,又怎麼能讓他們放心?”
沈志祥沉吟片刻,這才重重地點了點頭,算是應下此事。他雖然一心想投靠海漢,但事關沈氏家族前途,處理起來還是得慎重才行。這事其實沈世魁老早就提過,只是東江鎮這邊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向海漢主動提出來,而雙方的合作關係想要更進一步,那麼這應該就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坎。派幾名族中後輩去南方當質子,其實象徵性的意義遠大於實際作用,不過雙方都很明白這本來就是一個能得到彼此認可的儀式,只要意思到了就行。沈志祥認爲海漢也不會拒絕東江鎮主動提出這種要求,當下只需考慮好措辭就行了。
四月上旬,皮島向遼東半島南部海漢佔領區遷徙人口的行動終於拉開序幕。雖然遷徙人口的總數大概只是不到兩萬人,但這已經是近兩三年來東北亞地區最大規模的海上人口遷徙了。而參與此次運輸任務的船隻除了海漢軍方提供的二十多艘帆船之外,東江鎮自己保有的幾十艘大大小小的帆船也都悉數上陣,就連爲數不多的戰船也臨時充當起了運輸船的角色。
雖然總兵府已經將此次回遷遼東的計劃告知了民衆,但還是有不少人對於回到遼東之後的生活是否安穩抱有疑慮。他們倒不是擔心海漢會不會信守承諾給出一塊地方安置自己和家人,而是害怕據說已經被打回金州城閉門不出的後金軍再次發動反撲。哪怕海漢軍的戰績擺在那裡,很多人也還是堅持認爲後金鐵騎不可抵擋,先前會輸給海漢,只是因爲其兵力不足以支撐這種規模的戰役而已。一旦從戰敗中緩過勁來,對方可以集結數萬部隊反撲,屆時海漢還能不能把後金軍擋下來可就不好說了。
回到遼東生活雖然是這些人一直以來所期盼的事情,但相較於局勢未穩的遼東,倒是貧瘠的皮島還安全一點,起碼後金當下還沒有興兵攻打皮島的動作。只是他們並不知道海漢人的出現已經改變了原本的歷史進程,否則今年後金便將舉兵攻打朝鮮,順手就滅掉了已無多少戰鬥力可言的皮島明軍。不管他們此時是否願意遷回遼東,但實際上已經是受了海漢天大的恩惠了。
當初東江鎮從遼東撤到皮島,跨海運輸前前後後持續了數月之久,期間還將長山羣島作爲中轉站,才搶在後金之前從遼東救了幾萬漢人百姓出來。而這些人背景離鄉之後,有不少都因爲糧食問題陸續死在了黃海中的海島上。能撐到海漢出現的人都算是比較幸運的,因爲海漢與東江鎮搭上線之後,便主動提出了以援助換移民的方案,替東江鎮解決了糧食供應的問題。而大量原本只能在皮島等死的百姓,也被組織起來由海漢將他們運往南方的控制區進行安置。
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裡,海漢從東江鎮手中得到了超過兩萬名移民,而瀕臨崩潰的東江鎮也因此起死回生,憑藉海漢提供的援助捲土重來。雖然有那麼一點狐假虎威的意思,但總算是從遼東搶回來一些土地,把金賊給趕到北邊去了。
沈世魁倒揹着雙手,看着碼頭上的民衆扛着大包小包魚貫登船,心中也是感慨不已。他知道遷回遼東之後,東江鎮極有可能便進入到名存實亡的狀態。海漢不會坐視東江總兵府的存在,肯定會設法將現有的機構架空,自己這個東江總兵的官職也許很快就會變成虛職,但沈世魁並不是一個貪戀權勢的人,他認爲即便因此失去手中的權力,也總比眼睜睜看着東江鎮毀在自己手上要好。
至於海漢人今後會怎樣逐步拆分東江鎮的編制,沈世魁雖然沒有明確的推斷,但他知道這將是無法避免的趨勢。對於這些無力自保的百姓來說,或許投靠海漢便是當下最爲明智的選擇了,畢竟不管是大明還是朝鮮,現在都無法像海漢一樣給東江鎮提供生存物資和軍事援助。抱住這條大腿,爭取活下去的機會,至少要比龜縮在皮島上繼續等死要好。
第一批登船前往旅順的皮島百姓有兩千四百餘人,其中大部分是青壯男子。這些人去往當地之後的主要任務,便是儘快爲後來者修建營地和住所,因此他們隨身攜帶的除了衣服等隨身物品之外,最多的便是錘斧鑿鋸等工具,幾乎是人手一件,以免到了當地之後無法施工。爲此沈世魁將島上懂得土木工程的匠人全都蒐羅一空,隨第一批移民一同送往旅順。
船隊在海上航行了兩天之後,順利抵達了旅順港。移民中有不少人在踏上陸地的那一刻都難掩臉上激動的神色,畢竟重返故土對於這些逃難出去的百姓來說,可算是人生中僅次於生存的大事了。
旅順行政長官沙喜也親自來到港口,監督移民接收過程。按照海漢的安排,這些移民在港口只會稍作停留,吃過海漢爲其準備的一餐之後,便立刻上路前往他們的目的地。這是沙喜與錢天敦等人商議之後作出的安排,在他看來能越快讓東江鎮民衆安頓下來,就能越早把人手抽調到旅順這邊來完成他謀劃的諸多開發工程。
沙喜在南方的時候就是主管移民事務,也深諳這些原屬大明的民衆在進入海漢統治區時的不安心情,加之這次從皮島運過來的移民身份又相對比較特殊,幾乎都是東江鎮的軍屬,因此沙喜取消了一般港口接受移民時的身份登記手續,直接以東江鎮報過來的人數清點數目,待日後安頓下來,再用東江鎮提供的花名冊來慢慢覈對。
減少了一個登記身份的環節,也能稍稍緩解一下這些東江鎮軍屬的不安情緒。對於有可能要改換國籍這件事,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還沒有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而且也沒有普通移民爲了換取更好福利而主動要求入籍的那種迫切感。對他們來說,只要東江鎮的編制還在,那麼他們就仍然還是大明的子民,只是迫於形勢暫時寄人籬下而已。而對於海漢這個新的統治者,他們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將原有的心態轉變過來,去適應新環境下的新社會制度。
陳一鑫親自負責港口治安的維持工作,爲此還專門從前線調了一批人手回來。他並不擔心這些新移民裡面有混入後金的奸細,只是要防着有人挑戰海漢在本地的權威。
而這樣的狀況也的確不可避免,很快便有幾個頭腦不太清醒的漢子,竟然要求海漢提供酒水和肉食。在他們的要求被拒之後,竟然扔掉了剛剛發放的乾糧,氣勢洶洶地要讓海漢的官員出面理論一番。沙喜自然不會越俎代庖去處理這種治安事件,當下便派人通知陳一鑫趕來處理。
陳一鑫趕到現場的時候,東江鎮方面也有軍官已經過來處理此事。不過鬧事的幾個傢伙顯然是潑皮慣了,並沒有將軍官的警告當回事,依然嘴裡不乾不淨地不肯作罷。
陳一鑫看了暗自冷笑,上前示意軍官退開,然後下令道:“這幾個人都抓起來,每人十鞭!”
那爲首之人強自辯道:“我等乃是東江鎮的人,你海漢憑什麼要對我等動刑?”
陳一鑫根本懶得與他辯論,只是又下了一條命令:“誰抗命不從,領三十鞭!”
海漢兵上前將那鬧事幾人如同抓雞一樣捏着脖子提了出來,然後按倒在地,扒下其上衣,就當着這兩千多移民的面狠狠地施以鞭刑。
打完鞭子之後,這幾人明顯老實了許多,也不敢再開口叫罵了。他們大概已經意識到,在這地方並不是東江鎮說了算,即便他們個人武勇不差,但想要在海漢人面前耍狠鬥氣,以他們的能力還遠遠不夠格。
陳一鑫讓人拿來一個鐵皮喇叭,然後舉着喇叭對惶恐的新移民們大聲說道:“這裡是遼東,但不是大明的遼東,而是我海漢的遼東,這裡所施行的律法,也都以海漢現行規定爲準,所以你們以前的那些作派統統給我收起來!誰不遵從安排,對工作人員大呼小叫,剛纔吃鞭子這幾個人就是最好的教訓!不想好好在這裡乾的,可以馬上滾回皮島,看看沈總兵會怎麼說。”
移民們頓時噤若寒蟬,他們雖然也知道這地方是海漢佔下來的,但沒想到對方竟然如此直白地將此地的歸屬改到了海漢名下,而大明這個真正的主人似乎已經成了過去式。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腳下所踩的土地已經並非大明領土,而周圍這些海漢人似乎也並不會特別尊重大明子民。至於回到皮島,就算是剛挨完鞭子的幾個人也不會樂意回去,那皮島上因爲鹽鹼地的緣故,基本無法產糧,哪能與遼東這富饒的土地相比。
陳一鑫見自己的講話似乎起到了震懾的效果,這才帶着人離開,將現場交給沙喜來善後。
算上吃飯的時間在內,移民們登陸後只在港口待了一個多小時,便在帶領下開始陸續向西北方向進發。他們甚至連旅順堡都沒有進,從百米之外的田野上直接穿行而過。
移民們頗爲眼熱地看着這裡已經開始耕作的農田,這在皮島上可是見不到的景象。想想之後自己或許就能分得耕地,不少人心中已經開始盤算等安頓下來後,是不是還來得及種一波春小麥。
事實上因爲勞動力嚴重缺乏,沙喜在旅順附近倡導的春耕只是雷聲大雨點小,並沒有真正形成規模。而僅僅耕作兩三百畝地,對沙喜而言這頂多也就是個示範田的水準,根本還談不上農業開發。越是如此,他對於剛剛纔來到旅順的這批新移民就越是想截糊了,如果手下能多出這麼兩千人可用,那旅順的基建和農業開發所遇到的諸多問題幾乎都可以迎刃而解。
當然了,這樣的情況也僅僅只是存在於臆想之中,就算移民安頓下來之後要抽調其中的勞動力,也絕不是他能吃獨食的局面。軍方肯定是要出手的,而他就算想搶人力資源也肯定搶不過軍方。這兩千多人最後如果能有四分之一的人能分配到他手上,那就已經是睡着都要笑醒的局面了。
而東江鎮的民衆卻不知道海漢內部其實都在窺視他們這支隊伍,只是按照海漢的安排,一路向着目的地行進,最終在當天下午,抵達了這處被海漢命名爲“東江營”的地方。這處濱江平原地勢平坦開闊,又有一條水脈從附近入海,的確很適合用於建立營地或是進行農業耕作。不過當務之急,是先讓抵達這裡的移民能夠儘快安置住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