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一名帶兵打仗的將領,高橋南對於這種接待任務並不是很感冒,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可沒什麼耐心來招呼這些身着綾羅綢緞,與前線這種肅殺的環境格格不入的商人。但既然是錢天敦親自下令,他也只能硬着頭皮接下這個差事了。他只希望這些什麼都不懂的外地來客不要自作聰明,在這裡弄出什麼是非來。前線幾乎每一天都會有人員傷亡發生,但錢天敦給他下達的命令是一定要保證這些人在金州地峽前線的整個行程能夠安全完成,所以他才得先警告一下這些人,儘可能讓他們意識到自己所處的特殊環境。
高橋南在軍中帶兵多年,身上自然有一股上位者的肅殺之氣,何禮等人甚至隱隱能夠嗅到一絲血腥的氣味,當下衆人連忙戰戰兢兢地迴應對方的訓話。只是他們中的一些人並不清楚這位高橋南的來歷,不免就將其稱呼爲了“高將軍”。當下有知情人又連忙糾正,說這位將軍乃是複姓高橋,並不是姓高,說錯話的衆人又趕忙道歉。
高橋南當初在海漢進浙江時其實就是帶兵大將了,只不過那時候海漢海陸兩軍掛帥的分別是錢天敦和石迪文,在軍中的名聲自然要比他這個營長高出不知多少,以至於外界很多不瞭解情況的人並不知道海漢在浙江的很多戰鬥其實都由高橋南率部完成的。當然也有如何禮這樣的消息靈通人士,略微聽過一些海漢軍中的秘聞,知道當初在浙江替海漢打開局面的其實是這樣一員名聲不響的武將,而且此人據說是倭人出身,在海漢軍中以漢人爲主的高級軍官裡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異類了。
當然了,沒有人敢在公開場合質疑海漢軍方的人員任用有問題,更不會有誰敢嘲笑這位功勳累累的海漢將領的出身血統不夠純正。甚至在海漢高層中,現在也基本沒有人再將高橋南視作異族,其忠誠度早就已經得到了執委會的一致認可。只是高橋南平時極少與外人打交道,所以在外界眼中他仍是海漢軍中一個形象比較神秘的人物。
高橋南也沒什麼心思跟這些商人解釋自己的姓氏來歷,只是簡單應承了幾句,然後便向商人們提出了要求。由於交戰區的狀況涉及到海漢的許多軍事機密,所以高橋南要求他們將所有隨從人員留在防線東南處的後勤基地內,只能由其本人蔘加接下來的行程。而且對在戰區內的見聞,都必須要遵守一定的保密期。
當然這個保密期其實等他們離開遼東的時候就會自動失效了,畢竟海漢軍方安排他們參觀前線的目的就是爲了展示實力,如果他們回到南方之後不去主動宣揚傳播海漢軍在遼東的威武事蹟,那這個行程所達成的效果就大打折扣了。而且這種保密的限制,更多的作用是要讓這些參觀者的腦子裡時刻繃着一根弦,明白自己所見所聞都是軍事機密,一旦在這裡自行其是就有可能違反軍法。
高橋南說完之後,便命人取來了一疊文書,讓商人們依次在上面簽字畫押。這下饒是走南闖北的商人們見多識廣,也被這個舉動嚇到了。何禮戰戰兢兢地問道:“高橋將軍,這……還要籤生死狀啊?”
“戰場之上,刀槍無眼,誰也不敢說自己上去了就一定能完好地退下來,這是常識。簽了這份文書,如果有什麼意外發生,到時候也好聯繫家人。”高橋南耐着性子向商人們解釋爲何要簽署這個東西。
有商人哆嗦着問道:“高橋將軍先前不是說會保證我等的安全,怎地這文書內容看起來就極不安全?”
高橋南道:“簽了這文書,表示認可我們的安排,這才能保證行程的安全。如果不願意籤的人,那也不勉強,就在此地打住吧,只有簽了人才能繼續往北邊去。”
“我籤!”何禮咬咬牙率先開口應道。他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在遼東投資,但如果沒有親眼驗證海漢在遼東的防線是否堅不可摧,這錢肯定也不敢隨隨便便地砸下去。雖然海漢軍方又是警告又是生死狀,看起來這趟行程似乎極爲危險,但何禮認爲此時多掌握一些情報,才能換來日後的主動,這個風險值得冒一冒。
既然有人帶頭了,其他幾人你看我我看你,雖然心中惴惴不安,但最後也還是都簽了字。這麼遠一趟都來了,要是不親自去戰場上看看,那怎麼能夠安得了心回去。既然拗不過軍方,那還是乖乖聽從安排好了,海漢人既然制定了這個行程出來,總歸不會是爲了謀財害命,自己只要不亂來,人身安全應該會無虞纔對。
其實這生死狀與保密要求的作用一樣,也無非就是讓參觀者們不敢在前線隨意亂來而已。前線真要發生交戰,那高橋南肯定在第一時間就會下令把這些人撤離到安全地帶。他既然接了這差事就不會隨便應付了事,爲此除了特戰營的隨行護衛隊之外,還特地從騎兵營調了一個排過來,在外圍提供掩護和預警。
此外參觀團隊所乘坐的馬車也更換成了軍用馬車,輕量化的車身和彈簧避震讓這種馬車在行進速度和乘坐的舒適性方面相較民用馬車都有明顯的優勢。當然這種性能上的提升就意味着更高的製造費用,也只有軍用裝備才能不計成本地使用這些目前仍屬於高精尖領域的製造技術。即便是少數有錢富商從海漢訂製的馬車,其採用的生產技術也還沒有軍用版本先進。而且調來這兩輛馬車是錢天敦日常乘坐的專車,其做工與那些運送物資裝備的大篷車又不可同日而語了。
何禮坐上馬車沒多久便已經察覺到了這一點,顛簸感明顯比他家裡那輛花了將近五百兩銀子從海漢訂製的馬車更輕微,而這顯然並不是因爲這裡的道路更爲平整。事實上金州地峽防線一帶的官道也就是黃土路而已,海漢目前還沒有富餘的物資和人力來搞路面硬化工程,這裡的路況也根本就說不上好。海漢馬車賣得貴,就是因爲其乘坐舒適性較好,而何禮這下子貨比貨就知道自己家裡那輛寶貝馬車其實也算不得什麼了——海漢顯然能夠製造出更高級的貨色,只是不對外發售而已。
不過何禮也知道海漢以善於製造各種匪夷所思的東西著稱,就算哪天造出一輛不用馬拉,自己就能跑的車,他大概也不會覺得奇怪。不過他冒出這個想法的時候,根本預料不到數年後真的就看到海漢人造出了這種不可思議的玩意兒。
何禮很想再找高橋南問問這馬車是不是有什麼渠道可以花錢買到,但可惜高橋南並沒有跟他們同乘馬車,而是選擇了自行騎馬。對高橋南來說,馬車舒服是舒服,但他還是更願意直接騎在馬背上,這樣才能在必要時作出最快的反應。
從後勤基地出發,越往北走,陸上能見到的平民似乎也越來越少了,倒是看到有零星的騎兵不停地穿行於原野之間,想來應該是在各部隊之間傳遞消息的信使。
行進了幾裡地之後,地平線上已經可以清晰看到金州地峽防線的城牆了。城牆上每隔數十丈便插有一面迎風招展的海漢雙色旗,向世人昭示着這條防線的歸屬權目前已經是在海漢掌控之中。無需任何多餘的說明,馬車上的參觀者們都能立刻判斷出這裡便是海漢目前控制區的北端了。
這條防線最初是由大明守軍建造,後來遼東被後金佔領之後,後金軍又對這條防線進行了翻修和加固,但他們當初就沒想象過會遇到海漢這種比他們更不講理的對手,沒有想過真會憑藉這道防線與敵人劃線而治,所以對這條防線的投入和改造也是極爲有限。而海漢攻至此地的時候,後金想要再對這道防線進行加固已經來不及了,突破了一個點就導致整條防線迅速崩潰。
海漢佔領此地之後就充分吸取了後金的教訓,立刻就對這道防線進行全面改建,要將其打造爲遼東殖民地的主防禦工事。這個費時費力費錢的工程目前仍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之中,理論上至少還要持續數月之久才能初具規模。而在此期間北邊的後金軍肯定不會眼睜睜地看着海漢完善這道防線,所以小規模的交鋒也一直都沒有間斷過。
前次後金軍突襲防線險些得手之後,軍方也意識到被動的防禦不是辦法,便主動出兵將戰線往北推,儘量把後金軍的活動範圍限制在離防線幾裡之外的地方。但因爲沒有了防禦工事的掩護,雙方的交手幾乎都在防線以北的原野上進行,海漢軍的相對優勢就沒有那麼大了。最近這段時間的交鋒,海漢軍的傷亡數字也不可避免地一直在增加,雖然數量不大,但對於這支常勝軍來說終究不是什麼令人振奮的消息。
這支隊伍一直來到紀家堡外才緩緩停了下來,這個堡壘在早前交戰的時候被海漢炮兵轟掉了整個城門。因爲主要的防禦方向是北邊,相關的改建規劃也都是在防線以北,因此之後海漢也沒有再修復這個城門,但城門另一邊的紀家堡相較以前已經面目全非了,絕大部分建築都被拆掉,而其磚石便用來修建海漢最著名的防禦工事——棱堡。
過了紀家堡的城門洞,高橋南便示意馬車上的人全部下車,徒步參觀此地。這羣商人都沒有見過棱堡,看到其古怪的外觀不禁有些擔心這東西的實用性。高橋南也懶得向這些人詳細說明棱堡的特點和作戰效能,他的任務只是按照行程安排帶這些人在戰區走一遭,但能夠收到什麼樣的效果並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好在隊伍裡也還有一名專業嚮導劉尚,他在遼東待了這些時日,也大致瞭解了海漢在遼東的一些部署打算,甚至多少知道一些軍方的內情。雖然有些事情並不適合在這種場合說出來,但這也正好被他拿來作爲避開自己對軍事不夠了解的短板理由了。
商人所問的大多還是與目前的戰況有關,他們很期望能夠有幸目睹到海漢軍與敵軍交手的場景,刺激後金軍大舉南下,但這種場景在當前的狀況下是很難出現了。揚古利戰死在沙場之後,後金軍都沒有大舉南下替他報仇,反倒是在行動中越發小心,唯恐被海漢人在百丈開外打了黑槍,這種攻擊方式基本是防不勝防,後金死在這種莫名其妙槍決下的人也着實不少。
正在修建中的棱堡很難引來商人們的關注,參觀團在裡面轉了兩圈之後便果斷選擇放棄。缺乏新鮮感大概就是這個劇本里最要命的地方,他們千里迢迢來此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親眼見證一下海漢的實力。
高橋南讓劉尚先照料着這幫商人,自己則是立刻趕去指揮部,請示下一步的計劃。如果錢天敦也確定要讓這些商人上戰場一探究竟,他纔好繼續安排後續的活動。
在踏上戰場之前,劉尚先帶着這幫商人去了戰地醫院,看望那些在與後金交手中不幸負傷的人們。而對於參觀者來說,來到戰地醫院走一遭的效果,大概就是再一次給他們敲響了警鐘,時刻牢記不可與對手硬碰硬的拼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