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天敦反覆提及遼東開發的事宜,對這事上心的程度溢於言表。當然這其中也有軍方的私心,海漢要趕着開發遼東,就必然要同意軍方提出的後續作戰計劃,而這將會爲軍方帶來在北方行事的便利和更加充足的軍費。但招商方面的事務都得在白克思離開遼東之前敲定下來,這樣他才能帶着簽好的各種合作協議回三亞去說服執委會的其他人。要趕上這個時限,錢天敦自然得將李奈這種心向海漢的商人充分利用起來,讓李奈代爲出面去遊說那些南方同伴,以促使其早些下決心投資遼東。
當然了,這種差事也不會讓李奈白乾,到時候在投資項目的選擇與實施階段,海漢官方自然會給予他更多的照顧,這種心領神會的事情甚至都不需要當面說出來,過去數年間雙方的多次合作已經培養出了足夠的默契度。若非如此,錢天敦等人也不會有耐心給他詳細解釋海漢在北方這一系列動作背後的深意,讓他了解這些規劃,也是爲了增強他對海漢的信心。
事實上還沒等李奈回去,他獨自進了蘇家堡前線指揮部的消息便已經在兩羣南方商人間傳開了。李奈與海漢高層交好是衆所周知的事,而他去與海漢大人物們會面之後帶回怎樣的消息,自然就成爲了衆人所關心的焦點。特別是從江浙地區來的這幫商人,其中並沒有李奈這種與海漢高層有私交的人物,也沒法拿到第一手的消息,此時便更是着急了。
“何兄,姓李的直接去面見海漢高官,擺明是要把我等排擠在外,這可如何是好?”當下便有人急切地向何禮求援。這一路上何禮表現出來的沉穩讓同行的夥伴都甚是佩服,所作出的判斷也都比較準確,此時與福廣商人有競爭之勢,便有人隱隱將他視作了自己這羣人的主心骨。
何禮其實心頭也有點慌,李奈與海漢人的關係特殊,他們這些人就算拍馬也追不上,甚至連挑撥離間的資格都沒有。李奈如果直接與海漢人敲定什麼交易,他們多半就是最後纔會得到消息的那批人。如果雙方在遼東的競爭要持續下去,那麼江浙商人這邊可以說是一點翻盤的機會都沒有,而且他也不認爲對方會很好心地在吃完肉之後留下一些殘湯剩水給自己。
不過在自己同行這些人面前,他還是不想丟了好不容易纔樹立起來的形象,故作沉穩狀道:“不必驚慌,那位李老闆去面見海漢高官,或許真的只是敘舊而已。你們想想,海漢花了許多心思,安排我們來到這裡,難道就是打算讓我們走馬觀花地看一圈,然後扮演一下刺激福廣商人的道具?如果他們真的只是要找人來演一齣戲,那肯定能找到比我們更適合的人。如果不是這個原因,那我們又何須畏懼與南方同行競爭?”
有人應道:“何兄,若只比錢多,我等自然不怵。但畢竟南方商人與海漢人的關係更熟一些,在人情方面比我等更有優勢,同等條件之下,選擇照顧熟人也是人之常情。”
何禮道:“話是這樣說沒錯,但海漢人是標準的生意人,我相信他們在做買賣這件事上不會只考慮人情,不考慮實際問題。江浙比福廣最大的優勢何在?那就是離遼東更近啊!若是以泉州和舟山作爲起點算起,到遼東一個往返航程,我們就有兩千裡的優勢!各位都是常年在海上跑的,這兩千裡下來,一船貨要多少運費成本,相信各位心頭都有數。海漢人做生意一向精明,他們難道會忽視這樣的問題嗎?”
何禮所說的的確是實情,如果不是考慮到航程與運費成本之間的關係,海漢也不會主動設置南北分段運輸,在浙江重新招募專司北方航線的海上承運商了。當然這種地理優勢是不是能夠抵消掉李奈與海漢高層之間的人情,何禮可是半分把握都沒有,但他知道自己可不能在這個時候露了怯,要是影響到其他同伴,這一場競爭就是未戰先敗了。
經他這麼一番分析,衆人也覺得有些道理,既然是海漢官方主動招募他們這批人來做北方航線承運商,那沒道理還把遼東的果子全分給南方商人,如果是那樣就沒完全必要在寧波故弄玄虛地搞這麼一次招商活動了。
“總之先靜觀其變,即便海漢人有什麼別的安排,那也總得給我等一個交代才說得過去。”何禮梳理了一番頭緒之後,自己的情緒也逐漸平靜下來,沒有先前剛聽到消息時那麼慌張了。這說到底還是他對海漢人的品性有一定的信心,相信對方不會因爲與李奈的私人關係就得罪他們這些江浙商人。
身處戰區,海漢官方也沒有要爲剛剛到來的福廣商團舉辦接風宴的打算,而是給他們安排了普通的軍糧供應。這個舉措又讓江浙商人的心理稍稍平衡了一些,畢竟他們抵達前線的時候也是同等待遇,如果海漢爲李奈和其他南方商人提供特殊待遇,那難免就會召來江浙商人們的不滿。
李奈倒是不在意這種細節,他知道海漢人雖然平時講究生活細節上的享受,但在戰時都是一視同仁,就算是他剛剛會面的那些軍中將領也都沒有多少特殊待遇可言。再說海漢軍**應的口糧其實並不算差,起碼比李奈所知的明軍軍糧好不少。
至於他在指揮部與海漢將領們磋商的內容,也不宜告知外人,所以福廣商人雖然很是好奇,但最終也沒有從李奈這裡得到太多的消息。不過出於同伴之誼,李奈還是給他們吃了一顆定心丸,今後福廣商人在遼東這邊所能得到的待遇,應該不會比江浙商人差。至於更多的內情,李奈就不能再透露了。
而江浙商人這邊由於沒有李奈這種信息來源,情緒當然沒有競爭對手那麼穩定,吃過晚飯之後,被公推出來的何禮便獨自去找了劉尚,希望能夠從他這裡獲得一些幫助。
劉尚是目前負責江浙商團接待事務的主管官員,也是何禮唯一能夠指望幫上忙的對象,而何禮當然也不是毫無準備而來,進了劉尚所住的帳篷之後,何禮便主動從衣袖裡掏出一個信封遞了過去:“近日我等多得劉大人照顧,些許心意,還望劉大人不要嫌棄。”
劉尚見何禮一進來就先上禮,當下也是有些詫異,但他也算見過世面的人,沒有急着去接何禮手裡的東西,而是對他問道:“何老闆可是有事相商?”
何禮見劉尚不接招,悻悻地笑道:“不瞞劉大人,在下是來求助的,劉大人若不是收下這點心意,在下也不好開口。”
劉尚聽他這番說辭,其實對其來意已經猜到了七八分,畢竟今天李奈一到蘇家堡就直接去了指揮部,與軍方將領密探了快一個時辰纔出來,由不得這些江浙商人不去琢磨雙方這次會面的談話內容。其實他在三亞的時候也曾聽過李奈這號人物的名頭,只是一直未曾見過真人,倒是沒想到在距離三亞如此遙遠的遼東見到了這位傳說中的李三少爺。
劉尚以前便聽過頗多關於李奈此人的傳聞,在他看來,李奈與海漢高層的私人關係就已經足以繞過很多官方手續,也根本不需要與這些普通商人去競爭在遼東地區的投資機會。換句話說,何禮對此事的擔憂其實有些杞人憂天,因爲李奈根本就不是他們的競爭對手,或者反過來說,他們也不具備與李奈這個層級的商人進行商業競爭的資格。海漢高層如果真打算要與李奈合作做什麼買賣,那包括這次跟來的福廣商團在內都未必能有份參與其中。
至於何禮要送禮給自己,劉尚心頭倒也猶豫了一下,因爲他知道李奈的出現並不會對江浙商團在北方的投資舉措產生太大影響,這好處接了也不用費神去幫何禮做什麼事。但想想此事若是哪天被曝光了,自己好不容易纔混上來的官位怕是保不住,兩廂權衡之下,那還是前途比眼前利益更重要一些。
所以對於何禮的殷勤,他只能明確地表示了拒絕了:“何老闆,心意我心領,這些好處費就免了。你有什麼爲難之事儘管說出來,只要在我職權範圍之內,能幫則幫。”
果然何禮所問的事情與李奈有關:“在下就是想請教一下劉大人,若是廣州來的那位李老闆利用私人關係,將我等擠出遼東,可有什麼挽回之法?”
劉尚應道:“這種商業競爭,原本就是各憑本事,只要沒有觸犯我海漢法律就行,我能給何老闆出的主意,大概就只是靜觀其變,切勿焦躁。”
何禮眨巴眨巴眼睛,似乎在品味劉尚這番話裡潛藏的意思。遼東怎麼開發,由誰參與,如何操作,最終決定權當然是在海漢官方手裡,而目前海漢並沒有拿出一個明確的細則,如果李奈用他的私人關係爭取到了海漢官方的支持,那這自然還談不上觸犯法律,因爲海漢官方也並未規定遼東的開發一定會讓江浙商團參與其中。
但要說各憑本事,李奈有私人關係擺在那裡,江浙商團有什麼本事?大概真的就只有何禮先前所想到的地理優勢了,可他也不確定海漢人是不是真的會重視這一點。劉尚要他“靜觀其變”,莫非這事還能有別的變化發生?
劉尚見何禮似乎沒有領會到自己話裡的精神,倒也不好給他完全點透,只能旁敲側擊地說道:“李奈是李奈,福廣商團是福廣商團,不可混爲一談。”
何禮聽到這話便一下子醒悟過來了:“原來如此,多謝劉大人指點迷津!”
劉尚這話的意思,便是說李奈能夠憑藉私人關係享受到的特殊待遇,並不代表福廣商團也能享受到,而江浙商團的競爭對手其實是福廣商團,並非高出他們一個層級的李奈。何禮也是個聰明人,一聽劉尚這話便已經悟出其中意思,如果是沒了李奈在內的福廣商團,那對於自己來說就實在算不上太大的威脅了,至少可以有一爭高下的機會。
劉尚擺擺手道:“無妨,小事而已。在我看來,其實根本就不用爭什麼,遼東這麼大,就你們兩個商團能把這地方填滿嗎?要是真有這麼厲害,那海漢軍一定會提前打下更多的地方讓你們來繼續投資。”
何禮笑道:“劉大人說笑了,我等小商小販,哪有那麼大的手筆,只是擔心被同行擠出這個地區而已。”
劉尚道:“你放心,遼東足夠大,容得下你們,也容得下他們。與其擔心這事,倒不如多花心思想想要在這邊做什麼買賣。”
何禮道:“在下倒是已經有了打算,只等考察完畢之後與沙大人簽約了。不過看眼下這樣子,估計得等到福廣來的這些人也考察完了之後才能一起簽約吧?”
“要是讓你們先簽,福廣商團肯定會覺得不公平啊,就像你們不可能同意讓他們先簽一個道理。”劉尚解釋道:“所以你們就耐心再等個幾天,軍方安排他們去防線以北的地區轉轉,這考察就算告一段落了。”
“他們也要去北邊?那接下來可能還會打仗?”何禮很敏銳地捕捉到了劉尚話裡的信息。
劉尚乾咳一聲道:“軍方的安排,我也不是太清楚。你如果想知道,大概得去找高橋營長打聽才行了。”
何禮想了一下高橋南那整日裡都黑着的一張臉,感覺還是有點怵,搖搖頭道:“那還是免了吧,高橋營長要是誤會在下打探軍情,那就不太好了。”
何禮要問的事情已經問到,也就沒有再在劉尚這裡多耽擱,當下便告辭離開。劉尚送他出去之後,這纔看到何禮將沒有送出手的信封悄悄留在了剛纔坐過的位置,當下只能先收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