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海漢是世間公認的常勝軍,但將領們也從不會對敵人掉以輕心,特別是在距離本土數千裡的陌生地區面對後金這樣的實力不弱的對手,他們所需考慮的不止是眼下一場戰鬥的勝敗,還有整個地區的局勢走向,以及不可忽視的己方後勤補給狀況。
如果後金真的在暗中準備大規模的攻勢,以海漢目前在遼東的駐軍規模和裝備狀況,應付起來肯定會很吃力,甚至有可能會出現被敵軍突破地峽防線後只能收縮回防到旅順一線的被動局面。當然了,這暫時只是一種理論上的可能,在明知這場戰事會給己方帶來慘重傷亡的前提下,後金也未必有這麼大的魄力來進行一場國戰規模的廝殺。
“我會安排這幾天加強敵後偵察,看看敵人是不是在背後搞小動作。”錢天敦目前能做的事就是儘快落實情報,偵察任務一直都是由他手下的特戰部隊挑大樑,這種時候自然也當仁不讓。
“我這邊會安排好跟你的人銜接配合,要人要馬你隨時出聲。”哈魯恭應聲道。
“海軍隨時給你留幾條船作爲機動,回頭我安排參謀和你的人聯繫。”王湯姆也立刻表示了支持。
特戰營的前出偵察行動爲了隱蔽,過程都是以徒步爲主,但在此期間也很有可能會需要其他兵種的配合,比如從海上將偵察小隊投送到敵軍陣地後方,就要比直接徒步穿越敵軍封鎖線要安全得多。對於這種任務,特戰營倒是已經輕車熟路,錢天敦命令發佈下去,偵察連的人馬便立刻開動起來,當天夜間兩支二十多人的小分隊便分別從地峽東西兩岸乘船出發,向北邊的敵佔區悄悄潛入。而隨之調動的還有要在敵軍陣前執行襲擾任務的騎兵,待天明後他們將會負責在正面行動以吸引敵軍注意力,爲潛伏到敵軍後方的偵察小隊騰出空間。
海漢軍的行動悄無聲息,甚至連駐紮在蘇家堡和紀家堡兩處屯兵點的外軍觀察員們都沒有察覺到這種小規模調動。在遼東前線除了南方商團這種走馬觀花的訪問者之外,外軍觀察員在這裡駐紮的時間更久,所參與的軍事行動也更多。
他們當中除了來自東江鎮的一些高級軍官之外,還有來自浙江、福建等地的地方武裝頭目、明軍軍官等,安南、占城等南海國家的軍官,甚至不乏深目高鼻的荷蘭人和葡萄牙人——他們對於東北亞地區局勢的興趣,可遠比南海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土著大多了。
這些外軍軍官和觀察員被請來遼東的目的,自然是爲了讓其瞭解海漢在此地的軍事行動效果,讓他們所在的陣營繼續保持對海漢強大軍事實力的敬畏之心。而他們在此駐紮期間,也的確是真切地體會到了海漢軍哪怕是在距離本土幾千裡之外的海外殖民地作戰,其戰鬥力也依然強大得可怕。面對數倍於己的敵軍還能一步步推進,甚至多次在戰鬥過程中打出了以步克騎的戰果。
當然了,能被邀請到這裡來觀戰的,絕大多數都是海漢的盟友或者合作伙伴,再不濟也是荷蘭這種曾經在海漢手下吃過苦頭的手下敗將。他們對於海漢的軍事實力有一定的認知基礎,雖然會感嘆海漢在對陣後金軍期間所取得的戰績,但並不會覺得這個結果有多麼不可思議,畢竟海漢軍打勝仗在他們看來已經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要是敗了那纔會讓人感到吃驚。甚至就連早先離開這裡的兩個商團,那些商人也只是因爲海漢軍的表現感到興奮,因爲他們早就預計到以海漢軍的實力,一定能夠在戰場上很圓滿地解決掉對手。
而在他們當中,唯一一個對海漢軍的戰場表現感到驚訝的人,就是朝鮮使者羅德憲了。此人算是朝鮮國王李倧的親信之一,也曾代表朝鮮出使後金面見皇太極,在朝鮮政壇上是持親明遠金觀點的高官之一。在原本的歷史中,皇太極本該在今年的四月改元稱帝,而代表朝鮮前往盛京觀禮的使者便是羅德憲,由於拒絕向皇太極行三拜九叩的大禮,結果被盛怒之下的皇太極逐出盛京遣返回國,也算是一名有骨氣的朝鮮官員了。
在海漢打響金州地峽戰役之前,便通過東江鎮的渠道,秘密向朝鮮朝廷發出了邀約,希望他們能派出使者造訪遼東,觀摩海漢與後金之間所進行的戰爭。在東江總兵沈世魁出面作保之下,終於是說動了朝鮮國王李倧,由其派出使者以非官方身份秘密來到遼東,加入到軍事觀察員的團隊中。
朝鮮國此時所使用的官方文字依然是漢字,而作爲親明派的官員,羅德憲的漢語也說得十分流利,與其他人溝通並無障礙。爲了掩蓋他的真實身份,海漢這邊給他安排的身份是“登州某地民團頭目”,這樣在那些並不熟悉山東狀況的外軍軍官面前,羅德憲也就不會輕易暴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爲了保證消息不會走漏風聲,即便是在海漢軍中,知道他真正身份的也只有一些級別較高的官員。
之所以要如此謹慎,主要還是因爲大明、後金與朝鮮之間的微妙關係。朝鮮本是大明藩屬國,世代受大明庇佑,就連換國王也得由大明冊封才能就職上位。但近年來後金日漸勢起,攻擊大明的同時也在脅迫朝鮮就範,而處於內憂外患之下的大明自保都有點顧不過來,就更別說保護隔着一片黃海的朝鮮國了。
朝鮮雖然不想對後金俯首稱臣,但也不敢公開跟後金對着幹,就連過去接濟皮島上的東江鎮軍民,也都是偷偷摸摸在做。而這突然在遼東冒出來的海漢人,擺出了要與後金不死不休的架勢,就算站旁邊看熱鬧的也有可能會被拖下水,朝鮮也不想輕易被後金抓到把柄找麻煩,所以羅德憲才需要如此小心地改換身份,根本不敢讓外界知道朝鮮在關注遼東戰事。
海漢將領們在羅德憲初到遼東時接見過他一次,然後便將他編入了軍事觀察員的隊伍中,也沒有要向朝鮮國提出任何要求的表現,彷彿他並非朝鮮國王派來的使者,而是真的來自山東某地的民團軍官。不過這樣一來,羅德憲倒也樂得自在,他本來就有點擔心這些海漢人會向自己施加政治壓力,比如要求朝鮮國表明對後金的敵對態度,又或是要強行結盟等等。但既然海漢人沒有主動提出要求,那他來之前所準備的各種應對手段也就不用再使出來了,安心看看熱鬧就好。
在羅德憲的認知中,大明自然是天下第一厲害的軍事力量,後金次之。只是大明近年內亂不停,影響了北方戰場上的表現,所以纔會被後金暫時壓制。至於據說本土在遙遠南海邊陲的海漢國,羅德憲以前倒是聽大明海商和東江鎮的軍人吹噓過其武力強大,但對此並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僅僅知道海漢善於海戰,並在大明東南海沿海佔了不少島嶼。
來到遼東親眼見識了幾場戰鬥之後,羅德憲才意識到海漢軍隊的強大可能遠遠超過了自己以前所聽到的那些形容。即便是大明最精銳的官軍,應該也很難做到像海漢軍這樣在戰場上完全壓制住對手,並且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對敵軍造成大量殺傷。在海漢軍的槍炮面前,那些不可一世的金人只能被動挨打,用毫無還手之力來形容也不爲過。
而這樣被羅德憲驚爲天人的表現,在其他外軍觀察員的口中,就是海漢軍的正常發揮而已。羅德憲強忍心中的震驚慢慢打聽之後才知道,原來海漢對外擴張便是以軍事手段爲主,而戰無不勝的海漢軍也從未讓人失望過,他們在戰場上一向都是以摧枯拉朽之勢打垮對手,來到遼東之後也毫不例外地延續着這樣的表現。
在海漢軍中看了數日的作戰場面之後,羅德憲也得出了一些結論,一是海漢軍的表現絕非運氣使然,而是的確擁有強大的軍事實力;二是海漢人對後金開戰絕非一時之氣,而是做好了長期對抗的準備;三是海漢拉來這麼多的圍觀羣衆,足見其對這場戰爭的走向有恃無恐;四是到目前爲止,金人顯然都還沒有找到能夠與海漢軍抗衡的作戰方法。
作爲朝鮮人,羅德憲當然不可避免地也會悄悄將海漢軍與本國武裝部隊做一個橫向比較,但結果無疑是讓他大感喪氣,無論從哪個角度來比較,朝鮮軍隊似乎都很難與海漢軍一戰。要說有什麼優勢,那或許也只有兵力了,但後金軍已經充分證明了兵力優勢在海漢軍面前並不好使,朝鮮連後金都打不過,就更不用說與海漢過招了。
不過在觀察團裡混的時間長了,羅德憲倒也沒多少自卑的情緒了,因爲這些來自各個國家的軍官,都沒有任何一人敢吹噓自家軍隊的實力能與海漢軍相媲美,這大概可以說明大家的實力都是半斤八兩?羅德憲也沒機會見識這些國家的軍隊,當下便只能如此猜測來安慰自己了。
還有一件讓羅德憲比較驚訝的事情,便是東江鎮派出了部隊參與遼東戰事,並且很明顯是聽從海漢人的調派指揮。這就意味着東江鎮在一定程度上已經脫離了大明的管束,硬要說這種行爲是叛國都不爲過。這顯然不是部分低級軍官瞞着沈世魁幹出來的好事,因爲羅德憲在來到前線的第三天便見到了沈世魁的侄子,東江鎮參將沈志祥,這可是預定了未來要接掌東江鎮的希望之星,他的參與就表明這肯定是沈世魁點過頭了。
沒過多久羅德憲又瞭解到東江鎮二把手金日觀的大兒子金平也在遼東這邊,專門負責東江鎮軍民回遷遼東的事務。據說已經有數以千計的人員,在海漢的組織之下從皮島回遷到南邊的旅順,並且會在遼東定居下來。
皮島上是什麼狀況,羅德憲還是比較清楚的,而東江鎮軍民如今能夠得到回遷遼東的機會,也就難怪他們會死命抱緊了海漢這條大腿了。羅德憲想起來遼東之前去皮島面見沈世魁,對方稱海漢軍爲“仁義之師”,原來是早就得了海漢的大好處,也難怪會不遺餘力地從中牽線搭橋,讓國王派使者到遼東這邊來考察了。
海漢的軍事實力在後金之上,並且一定程度上掌控住了戰爭的節奏,這是羅德憲已經可以確認毫無疑問的事實。那麼他作爲朝鮮使者,就得考慮對方邀請自己來到這裡觀戰的真正目的是什麼,警告?拉攏?還是如其他觀察員所說的那樣,看完打仗之後就趕緊下訂單買買買,借這個機會向朝鮮推銷先進的武器裝備?
除此之外,羅德憲也在考慮,朝鮮從目前的遼東局勢中是否能夠收穫什麼好處。既然連東江鎮這麼落魄的存在都在海漢這裡撈到了不小的好處,那朝鮮國如果只是當個看客,也未免有些浪費了這麼大好的形勢。只是羅德憲一直沒有機會與海漢高官作進一步的會談,暫時也難以摸清對方的意圖究竟是什麼。在這麼一支強大武裝力量面前,羅德憲也不敢輕易開口提出要求,只能暫時與其他外軍觀察員混在一起,一邊熟悉遼東環境,一邊從側面瞭解海漢軍的種種事蹟。
特戰營在敵後實施的偵察行動持續了三天時間,期間兩支小分隊在金州以北的山林中穿行了百里距離,對後金在官道沿途的驛站進行了偵察。最終的結果讓後方的指揮部總算放下心來,在官道沿途並未發現大規模的部隊調動或物資運輸跡象,而如果對方要準備打一場萬人爲單位的大型戰役,那麼前期必然會有大量作戰物資調撥到前線,而目前看來似乎完全沒有這方面的跡象,證明海漢將領們先前的擔心是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