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後金不是在秘密籌備一場大規模的戰役,那最近幾日這反常的主動停戰又是出於何種原因?將領們得到了偵察報告之後纔回過味來,後金陣營中或許發生了某些不爲人知的狀況,讓其不得不暫時停止了所有主動性質的作戰手段。
一般來說會在戰時出現這種異常,無非是發生了幾種狀況,如軍中爆發瘟疫、叛亂導致了部隊失去組織性,帶兵將領出現身體問題無法繼續指揮戰鬥,或是前線接到了國內的停戰指令不得不照辦。
這幾天處在嚴密監視下的後金軍營中並無混亂的跡象,瘟疫或叛亂似乎是不太可能了。主將身體抱恙這個理由也不太合理,因爲後金目前有阿濟格和耿仲明兩員大將分別在金州城內外駐紮,兩人同時生病的可能性極小。至於後金國內下令停戰,衆人也實在想不出仗打到目前這個程度,還能有什麼讓皇太極主動收手的理由。
除了這幾個在史書戰例上比較常見的狀況之外,衆將領一時間還真想不出能有什麼原因讓後金突然主動停戰。這幾位將領雖然大致瞭解後金在這段時期的歷史狀況和著名人物,但也並不清楚後金國內官場高層的利益衝突和權力之爭對前線戰事的影響。他們根本想不到耿仲明帶着漢軍旗來到金州之後,便與阿濟格生出了矛盾,兩人各有打算又都不願意充當對方的墊腳石,最終便形成了眼下這個奇妙的停戰局面。
但既然對方並不是打算增兵之後來一次大反攻,那對於海漢來說自然是難得的利好消息,各處工地都抓緊這段難得的停戰時間修建防線堡壘,一旦戰事恢復,這些地方的施工人員又得提心吊膽地分班操作,工作效率也會大受影響。
而一直在以山東地方武裝頭目身份觀察前線戰事的羅德憲,也終於得到了海漢高官的接見。只不過他不是太明白,這位白克思白大人的所謂“執委”官職,在海漢國的朝廷上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但從這麼多天之後才召見自己的作派來看,級別無疑要比他先前見過的那幾位軍中將領還更高一些。而且羅德憲有一種預感,對方這次召見自己,大概是要談及一些比較本質的話題了,比如說爲何要讓朝鮮派出使者到遼東來觀戰。
羅德憲上前見禮之後,主賓落座,白克思便主動開口問道:“羅大人最近在我們這裡吃住還習慣嗎?這前線條件簡陋,照顧不周的地方還多包涵,以後有機會的話,請羅大人去我們國內看看,一定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羅德憲這些天見識了海漢軍的可怕實力,哪裡敢在白克思面前裝大,連忙半躬着身子應道:“貴國軍隊威武,小臣這些天也是開了眼界,至於吃住,雖不精細,但貴國將士都是這般過來的,小臣還有何好埋怨的?若是日後有機會能去貴國遊歷一番,那自然是榮幸之至。”
白克思見羅德憲態度恭敬,便點點頭繼續說道:“羅大人這些天應該也看到了,我國軍隊是接受了大明東江鎮總兵府的求助,纔會跟他們聯合出兵遼東,從金國手中把原本屬於漢人的土地奪回來。我國國民與大明一樣都是漢人血脈爲主,算是同族同宗的關係,所以幫助大明抵禦金國的侵略,也是分內的事。但也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國國土距離遼東這邊實在太遙遠,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不知道貴國能不能幫我們一下。”
羅德憲一邊聽一邊就在腦中分析白克思話裡的信息,海漢軍是接到求助之後出兵遼東,這話羅德憲便不信,如果求助有用,朝鮮早就出兵幫東江鎮去跟金國拼命了,之所以沒有做出這麼衝動的事情,便是因爲很實際的考量——跟金國翻臉開啓戰端,對自己能有什麼好處?別說東江鎮,就連大明都拿不出足夠的好處讓朝鮮直接參戰,爲自身利益考量,朝鮮一直置身事外沒有介入兩國戰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東江鎮能拿出什麼條件,讓海漢心動到跨越幾千裡大海出兵相助,羅德憲是決計不信的。海漢本身就極爲富庶,東江鎮肯定沒法用錢財來收買對方當僱傭軍,更何況這種長年累月的戰爭,軍費開支也絕非小小的東江鎮所能承擔得了。用土地就更不可能了,東江鎮的領地僅僅只剩下皮島在內的幾個黃海上的島嶼,海漢人豈能看得起這種塞牙縫都嫌不夠的小地方。
至於同族同宗這樣的說法,羅德憲也是將信將疑。據他這些天來的觀察,海漢軍中的確大部分都是漢人,甚至有不少人就是大明出身,後來因爲種種原因才移民到海漢國。但這些人對於大明的香火情就能支持他們千里迢迢來遼東跟金人拼命?羅德憲可不信這樣的事,連大明朝廷自己都沒顧得上跟金人爭遼東,這些已經改換國籍的漢人哪會這麼多事。
至於海漢究竟有什麼事需要朝鮮幫忙,羅德憲當下確實想不出來,但如果對方是要求朝鮮出兵參戰,那羅德憲少不得只能婉轉地拒絕這種要求了。在他出發之前,國王李倧便已經特地打過招呼,要他小心應對,千萬不要答應任何出兵的邀約。
羅德憲心中不住盤算,嘴上小心翼翼地應道:“小臣不知大人所指何事?”
白克思道:“我們知道金國對朝鮮壓迫得很厲害,每年朝鮮都得向金國進貢歲幣和糧食,但如果朝鮮願意加入我方陣營,那麼我國可以爲朝鮮提供武力保護,以後也無需再向金國進貢。羅大人覺得這個條件怎麼樣?”
羅德憲心道這條件聽起來很不錯,但莫以爲我沒聽出其中的陷阱,加入海漢陣營,那肯定不會是口頭上說說而已,必然會有某些表明立場的措施才作得了數。而海漢會要求朝鮮如何表明立場,這就是一個很危險的陷阱,要是到時候海漢要求朝鮮出兵,那這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再說了,這海漢提供所謂的武力保護,可沒有提到“無償”之類的字眼,就算海漢軍戰力超凡,能夠爲朝鮮提供庇護,肯定也會要求報酬,最後也不過就是將進貢給金國的財富換了一個對象罷了。而且這個對象比金國武力更強,到時候要是有什麼不對路的地方,只怕會比金國更加難以交涉。
羅德憲沒有一口答應白克思的條件,而是繼續很謹慎地應道:“小臣願聞其詳。”
白克思倒也沒指望自己幾句話就能擺平朝鮮使臣,便繼續耐心地解釋道:“我知道你們朝鮮很顧忌金國的武力威脅,不敢輕易開罪他們。所以我也不會要求你們公開站隊,與金國劃清界限,只需要在私底下爲我國在遼東的行動提供物資和人員方面的支持就行。至於爲貴國提供的武力保護,都可以用你們所提供的幫助來作爲交換,不會另行收取費用。”
白克思開出的條件有兩點是很有吸引力的,第一朝鮮不用得罪後金這個勁敵,第二朝鮮不需付給海漢現金報酬,而是以其他方式來進行抵扣。這番話倒是讓羅德憲有一點小心動,如果能夠以較小的代價換來這麼一頂強力保護傘,那對朝鮮來說也未嘗不能考慮合作。
羅德憲斟酌了一下反問道:“那不知道貴國所需的幫助到底是什麼樣的?”
“糧食和勞動力。”白克思言簡意賅地點明瞭海漢對朝鮮的要求:“我們在遼東駐紮的軍民需要大量的糧食,同時也需要勞動力來建設基礎設施和開墾農田,以及完成軍隊的輜重運輸任務。如果朝鮮能夠在這些方面給予我們幫助,那都可以折算成將來爲朝鮮提供武力保護所需的軍費。當然了,如果你們想要用金銀直接折算,那也是可以的,在價格公道的前提下,我們很樂意花錢購買這些物資和服務。”
羅德憲倒是沒想到幾句話聊下來,這國與國之間的政治談判怎麼突然就畫風一變,成了商業談判了。賣糧食給海漢倒是沒什麼壓力,羅德憲甚至現在就可以拍板答應,但要向海漢佔領下的遼東地區派遣勞動力,參與這一地區的開發建設,甚至是充當軍隊的後勤力量,這可就得好好斟酌斟酌才行。這種事一旦敗露被後金知道,那賬肯定是會直接算在朝鮮頭上,到時候海漢能向朝鮮提供什麼程度的武力保護,那可是當下口說無憑的事。
但海漢人又一向是以商業信譽著稱於世,既然他們願意花錢向朝鮮買勞動力,那這種買賣也沒有輕易放過的理由。只是這事操作起來頗爲不易,很難瞞過後金的監視。
羅德憲整理了一下思路,纔對白克思道:“若是從我國徵募大量民夫來遼東,此時必然影響甚大,瞞不過金人,屆時他們來尋我國的晦氣,又當如何是好?”
白克思心道這朝鮮人果然是奴才命,人家發兵來打你你難道就不會還手嗎?這還有什麼好問的。不過當下還是和顏悅色地向他解釋道:“羅大人應該也注意到了,我們在金州方向投入了大量兵力,目的就是要吸引住金人的注意力,讓他們無暇去顧及大明和朝鮮的狀況。如果他們想調兵攻擊貴國,那我們也會出兵予以截擊。當然了,如果能夠在民夫招募和運送階段儘量做得隱蔽一些,不要打草驚蛇,那我們兩國也都能少些麻煩。”
羅德憲當即便搖頭否定了這種可能性:“不是隱蔽與否的問題,不瞞白大人,我國國內也有不少居心叵測之徒,選擇站在金人一邊,國內稍有風吹草動,便會有人通風報信。這種大規模的民夫徵募必定會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想要瞞天過海是不太可能了。”
朝鮮國內政壇上一直有兩派聲音,一派主張與後金親近,以和爲貴,另一派則是主張尊大明爲正統,應與後金劃清界限。斥和派以禮曹判書金尚憲爲首,佔據了朝鮮政壇的多數派。而主和派則是以吏曹判書崔鳴吉爲首,雖然人數不多,但其背後卻隱隱有後金的支持,而且國王李倧內心更傾向於主和派多一點,因此朝鮮國內有什麼大事發生,消息往往很快就會被明裡暗裡的渠道送往後金。如果朝鮮要在國內徵募千人規模的民夫並送往遼東,這種事絕對瞞不過金人耳目。
白克思雖然明說會出兵幫助朝鮮,但具體到什麼樣的程度卻很難再有一個更詳盡的承諾了。畢竟到時候後金知曉此事之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是否會立刻出兵攻打朝鮮,現在誰都很難有一個明確的預判。而羅德憲站在朝鮮的立場上考慮,既然無法保證國家的安全,那就很難應承白克思的提議。
白克思見羅德憲這語氣隱隱有認慫的意味,當下便繼續勸說道:“金人不過是塞外苦寒之地的蠻夷,光是憑着血勇作戰,沒有完善的軍事體系作爲支撐,終究難成大器。我國介入遼東以後,金人的日子就不可能再像以前那麼好過了。貴國與其繼續向金人俯首稱臣,倒不如加入我們共襄盛舉,今後剿滅金國,貴國也是有一份功勞的。”
羅德憲苦笑道:“白大人,小臣說一句不太中聽的話,即便是以貴國軍隊的實力,要在這北方苦寒之地剿滅金人也絕非易事。貴國領土在南方,即便將來在遼東行事不順,倒也還有退路。但我朝鮮國世代與這些金人毗鄰,日後他們要找我國的麻煩,貴國又能幫得了幾分?”
白克思一聽他這番話,明顯就是已經被後金給打怕了,打都沒打就開始顧慮戰敗之後的事。這羅德憲還是朝鮮國內的斥和派,都尚且如此缺乏戰鬥的勇氣,也難怪這個國家會認慫向後金朝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