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生川作爲大明兵部侍郎出來執行這趟任務,帶在身邊的人自然有不少都是軍中精英,這些人看到海漢戰船之後的震驚程度更甚於他們的上司。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海漢戰船上裝備的艦炮火力,可不僅僅只是在幾層甲板上多擺幾門炮而已,這涉及到的船隻配重,船身構造設計,炮手的訓練,與其他戰船的配合,戰時的後勤補給等方方面面很多細節,要將先進裝備轉換成戰鬥力並非易事。換句話說就算是明軍水師裝備了這樣的戰船,如果沒有相應配套的戰術,也很難充分發揮其威力。
船隊駛出芝罘港向北行進了一段之後,他們更是發現這艘領航的海漢戰船對於本地的海況似乎十分熟悉,航向的調整充分利用了季風和洋流,這可不是在山東與遼東之見跑上幾個來回就能掌握的本事。當下便有人呈報梅生川,稱海漢戰船上或許有大明水師的人在協助領航。
梅生川聽到這個消息倒是沒有覺得奇怪,既然東江鎮都已經在遼東與海漢人組成了聯軍,那派人到海漢戰船上爲其領航倒也不是什麼不可理解的舉動。等到了遼東之後,想必還會看到更多讓人瞠目結舌的現象。他雖然還沒親眼看到東江鎮在遼東的表現,但從各種渠道彙總回來的信息,也大致能知道東江鎮與海漢的合作已經非常深入,幾乎是到了事事都以海漢馬首是瞻的程度。
梅生川是兵部高官,當然也明白東江鎮爲何捨棄了大明去抱海漢這條大腿。最近這幾年大明內憂外患不斷,而東江鎮在遼東的戰況也越發艱難,前年參將尚可喜更是攜麾下諸將,掠廣鹿、大小長山、石城、海洋五島軍民共萬餘人,將軍資裝備全部帶走投奔了後金。自那以後朝廷對東江鎮的信任更是被削弱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國內給予其物資和人員的補給幾乎完全中斷,東江鎮只能靠朝鮮國時有時無的幫助來維持生存。在這種情況下,有錢有糧的海漢人自然就成了他們的救命稻草。大明不願給的,海漢人卻能很大方地給出來,東江鎮這幫人爲了生存下去自然會作出趨利避害的選擇。
不過梅生川這次卻是猜錯了一點狀況,在海漢戰船上擔任導航的並非是東江鎮明軍,而是來自前登州水師所屬的軍人。
潘嚴當年被耿仲明、孔有德叛軍裹挾叛逃至遼東,被分配駐紮在旅順口,不久之後便被第一次進入該地區的海漢海軍俘獲了。潘嚴原本就不願爲後金效力,被俘之後果斷主動爭取了立功機會,向當時率軍的王湯姆交代了後金在旅順地區的駐軍狀況,協助海漢軍順利完成了當時的作戰任務。而潘嚴在此期間所表現出來的專業軍事素養也得到了王湯姆的青睞,將他破格招收進了海軍,之後還隨北方艦隊南下至浙江過冬,在舟山島接受了幾個月的培訓。
因爲對遼東海域的環境比較熟悉,潘嚴參加了北方艦隊過去一年中幾乎所有的作戰行動,在其間也立下不少戰功。他本來就是明軍水師軍官出身,軍事技能的基礎要遠勝普通人,換了東家之後也很快就獲得了升遷,如今在這艘探索級戰船上,潘嚴已經是擔任了大副職務,負責航向制定和指揮。
潘嚴本來對沒能跟隨王湯姆前去朝鮮炫耀武力頗爲惋惜,但他被調來山東之後,才知道這次要接引去遼東的大明使者竟然是兵部侍郎,頓時也覺得自己臉面有光。畢竟以他過去的身份,哪裡有機會接觸到這樣的朝廷大員。
不過直到從芝罘港出發,潘嚴其實也沒有獲得與梅生川面對面的機會,只是在碼頭上遠遠看了幾眼,甚至連梅生川的相貌都沒有看得特別清楚。而梅生川自然也不知道領航的海漢戰船上竟然還有原本效力於大明水師的軍官,只是以爲這是東江鎮的佈置,並沒有對此上心。
由於梅生川一行人搭乘的三條船都是民船,航速遠不及海漢戰船,加之海況不是太理想,從芝罘港到旅順的航程用了足足一天的時間才完成。
不過梅生川的注意力此時並沒有放在航速上,他已經被旅順港的建設狀況所吸引了。按照兵部的記載,當初大明在旅順口修築的中左所城便是此地的治所,而旅順口海灣內也駐有少量水師部隊。後金攻取此地的時候,爲了防止東江鎮的水師去而復返,毀掉了港口的大部分設施,甚至連老虎尾半島上的燈塔都拆了。但此時船隊抵達旅順口,遠遠便看到了暮色中一座足有三四丈高度的燈塔矗立在老虎尾半島上,燈塔內燃燒的火光經過鏡子反射之後,足以讓海上二三十里之外的船隻都能看到。
雖然修建燈塔似乎只是一個很普通的舉措,但梅生川卻由此感受到了海漢在佔領此地後的自信,很顯然他們毫不擔心後金或是明軍從海上攻回這個港口。前者據說武裝船隻已經被海漢剿得所剩無幾,而後者倒是情況比較微妙——在老虎尾半島處引領船隊進入港灣的船隻,桅杆上便赫然掛着明軍的旗號。梅生川都不需要詢問,便能想到這應該是隸屬於東江鎮的水師部隊。
雖然明知東江鎮的部隊在這裡乾的多半是一些打雜的活,但眼下這種場景多少還能讓來此考察的大明官員有一點心理安慰——至少這地方還沒完全落入海漢人手裡,還能看到自家軍隊在這裡進出。
不過船隊繞過老虎尾半島駛入港灣之後,這樣自欺欺人的想法就很難再繼續下去了。港灣北岸的碼頭停靠了至少五六艘海漢制式戰船,全是清一色的探索級戰船,而掛着明軍旗號的幾艘船在旁邊一比,船體足足小了一大圈,不免就顯得有些土氣寒酸了。
這也是梅生川來得巧,正好趕上從浙江北上來遼東換防的一支艦隊兩天前抵達此地,所以纔會有這樣的景象。真正在遼東這邊服役中的探索級戰船,也就只剩一艘南下到山東去迎接梅生川一行,而其他探索級戰船悉數都被王湯姆帶到朝鮮出風頭去了。如果梅生川早來幾天,這港灣裡的海漢戰船還未必有東江鎮的船多。
梅生川當然不知道這些內情,他所關注的便是海漢海軍是否真的如傳聞中那麼強大。按照事前所掌握的情報,旅順這邊已經是屬於海漢在遼東佔領區的後方,他就由此推測海漢艦隊的主力應該是駐紮在北方金州地峽附近的海岸。而位於後方的旅順港還有這麼多艘強大的戰船待命,也足見海漢在海戰方面的確是相當有底氣了。
除此之外,梅生川也注意到這裡的港口碼頭可不僅僅只是供軍用船隻停靠,在距離這些戰船大約兩裡遠的另一處海岸,還有數十艘大大小小的民船停靠在岸邊。而且從海岸上用於吊裝貨物的高大機械裝置來看,這顯然已經不是供民船臨時停靠的碼頭了,而是有着專門的長期使用規劃。
因爲梅生川的特殊身份,這支船隊自然不會被安排到民船停靠區,而是在軍用碼頭這邊靠了岸。梅生川下船之後,便見到了本地行政長官沙喜,這也是他自郝萬清之後所見到的第二位海漢高官。
“梅大人一路舟車勞頓,一定很辛苦了,今天天色也不早了,我們也不用急着談正事,只講吃喝。我已經命人在旅順堡內擺好接風宴,爲梅大人一行洗塵。”沙喜在南方的時候接觸過的大明官員着實不少,對於如何籠絡這些自命不凡的大明官員,沙喜也自有一套妙招。而最容易讓人卸下心防的,毫無疑問還是宴席上的吃吃喝喝了。
梅生川倒是很欣賞海漢人的這種外交態度,不管條件談不談得攏,至少表現得很友善,並沒有刻意去營造出敵對的緊張氣氛。而且這些海漢高官似乎都頗爲知情識趣,也沒有刻意在自己面前擺出什麼架子,硬要說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那大概就是他們有意無意地會表現出身爲本地主人的優越感了。明明這地方還是大明的領土,但海漢人卻已經有了主人的作派,這讓梅生川還是會不免有些芥蒂。
當然他也不會回絕沙喜的好意,緩和的氣氛肯定會有利於接下來的談判,這個道理他是很清楚的,所以當即便欣然答應了沙喜的邀請。雖然從港口到旅順堡的路程並不遠,但沙喜還是特地調來了專用馬車,以示對梅生川的重視和優待。
梅生川早就耳聞海漢人窮奢極欲,非常講究生活上的享受,此時在碼頭上見到這鑲嵌了數面玻璃窗,車廂外還固定有玻璃油燈的馬車,當下也不禁感嘆海漢人居然在距離本土這麼遠的海外佔領區都如此講究,真是難以想象其國內究竟富足到了何等程度。
待他登上馬車之後,才知道這外觀僅僅只是其一,車廂內的乘坐舒適度也是前所未有的體驗。不但屁股底下的座椅十分有彈性,行進中由車輪傳來的震動也比普通的馬車要輕微得多,車軸轉動和車輪接觸地面也幾乎沒什麼聲響。他上車前便看過這裡的道路,不過是普通的黃土路面,斷然不可能如此平整,必然也是有某些巧妙的手段才能達到這樣的減震效果。
梅生川想起以前聽過的傳聞,稱海漢馬車在南方要賣到上千兩銀子一輛,而且因爲產能有限,還是屬於市面上買不到的稀罕物,想買的人只能掏銀子下定等排期。如今有幸坐到這車裡,果然感覺是物有所值。光是這車廂前後左右甚至頭頂上都有的玻璃窗,在市面上就起碼要值上百兩銀子了,海漢人在這些用於享受的細節上的確十分講究。如果不是京城裡使用這種馬車必然太過招搖,梅生川都生出了要買上一輛的念頭。
梅生川轉頭望向車窗外,除了他帶來的護衛人員之外,海漢也安排了騎兵隊在外圍全程保護。不過這些海漢騎兵除了馬刀之外,梅生川注意到他們的武器是一種槍身約莫三尺有餘的火槍,有些人腰間還彆着更爲短小的手銃,看樣子東江鎮給出的情報中稱海漢連騎兵都已經實現了火器全面裝備,應該也是真的了。
梅生川並不知道海漢騎兵裝備的這種火槍具有連發功能,在戰鬥中能夠發揮的威力足以壓制後金騎兵的騎射本領,但他至少也由此感受到了海漢的財大氣粗。作爲兵部侍郎,他很清楚要大面積裝備火器所需的軍費開支有多麼可怕。而且騎兵裝備火槍,就意味着要對騎兵基本戰術進行徹底的調整,大概也只有海漢纔有這樣的資本去嘗試這些軍事領域中的新鮮事物了。
此時距離海漢從後金手中奪下旅順堡已經有半年時間,雖然堡外還有許多在建的民房和民用設施,但堡內的基礎設施基本都已經完工,而用來宴請梅生川一行的多功能廳在十天前纔剛剛落成,正好趕上了這次派上用場。
之所以是多功能廳,是因爲這處廳堂除了擺設宴席之外,平時主要是用於舉辦各種會議。雖然廳內面積不過一百多平米,但這已經是本身空間有限的旅順堡內擠了又擠才騰出的一片地了。
沙喜在席間果然不談政事軍務,只與梅生川閒聊一些遼東的風土人情,然後也會說一些自己在南方時與各方大明官員打交道的有趣經歷。梅生川一邊聽一邊才意識到,原來這位口才了得的海漢高官在南方的時候便是專門負責與大明官員打交道,當下不禁生出了幾分小心,唯恐一疏忽着了對方的道。
沙喜倒是似乎全然不在意這些,談及的內容也越發涉及到各省官場高層,讓喝了幾杯酒的梅生川聽得心跳加快了不少,也不知是酒精作用,還是沙喜所說的內容太過勁爆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