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漢在福廣兩省已經經營多年,上自一省巡撫、布政使,下至縣衙書吏、班頭,大明官僚體系裡不管官職高低,只要是手裡有權的人員,沙喜多少都有過打交道的經歷。而這次要與梅生川這位來自大明兵部的高級官員會談,沙喜所準備的策略就是要先從氣勢上壓倒對方,以自己的豐富經歷讓對方明白,大明官員在自己眼中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
當然除了示威之外,必要的利誘也是這種場合不可或缺的手段。海漢在南方各省與沿海州府的官員們有着諸多利益關係,而其中的一些操作手段自然也適用於梅生川。關於梅生川在山東的談判進程,郝萬清在船隊從芝罘港出發之後就已經發了電報到旅順,向沙喜告知了詳細情況。既然已經知道梅生川對種植園項目有比較濃厚的興趣,沙喜這邊就可以更有針對性地準備一些談資素材,讓梅生川瞭解海漢是如何具體操作大明官員在其佔領區內投資的種植園。
“臺灣島北部的沿海平原,目前有大概三百多個種植園,其中有一半都是屬於福建各州府的官員。從四品的知府,五品的同知,軍中的守備、千總,一般弄個三四百畝地是比較常見的,偶爾也有個別財大氣粗的官員,一次就圈下千畝土地。”
沙喜一邊親自爲梅生川斟酒,一邊向他介紹道:“類似這樣的地方,更南邊的南海還有很多。如果梅大人有興趣,就算自己沒空去到那麼遠的地方,也可以委派親信,由我們安排過去考察。等你知道大明有多少官員在海外投資了種植園,大概就不會再有什麼顧忌了。”
梅生川心想若真是如沙喜所說,南方各州府的官員都以此作爲自己的生財之道,那這生意應該也算穩當了。只是如此一來,各州府的官員肯定心思浮動得厲害,難以再完全效忠於大明瞭。而且這種合作雖然盈利頗豐,但也相當於是將自己的把柄交在了海漢人手上,日後若是海漢人要在南方舉事,這沿海各省怕是連像樣的抵抗都組織不起來了。
彷彿是猜到梅生川心頭想法,便聽沙喜繼續說道:“這可不算什麼叛國,我國只想與大明建立正常的外交關係,也沒打算要通過這些合作來謀取不正當的利益。”
沙喜這番話說得義正辭嚴,梅生川要是之前不瞭解海漢人的事蹟,或許還真信了也難說。當然現在沙喜說出這番話來,梅生川可不會把這當真,海漢在大明沿海佔去了這麼多的地方,而且幾乎都是使用武力手段達成目的,絕非是什麼良善之輩。梅生川雖然有心從海漢這邊替自己撈些好處,但大是大非還是看得很清楚的。南方官場很可能已經無法再根除與海漢之間的利益關係,而這種狀況也不是他梅生川一個人就能改變的。
而沙喜的目的就是要讓梅生川明白,與海漢合作做買賣並不是個別大明官員的大膽妄爲,而是南方沿海各個州府的普遍現象。海漢在這方面有着豐富的操作經驗和成功範例,而且也不用擔心南方局勢會出現動盪,從而影響到這些生意的長遠前景。
沙喜繼續說道:“每年通過包括種植園在內的合作項目,我國會定期向大明的合作伙伴輸送數百萬兩銀子的分紅,用以回報他們的投資和信任。但如果大明能夠與我國建立正式的外交關係,開放沿海州府的通商權限,那我們完全可以將類似的合作形式轉入到大明境內,這樣省去了大部分的運輸成本,又有相對充裕而廉價的勞動力,到時候同樣的操作模式就可以獲得更爲豐厚的收益。梅大人,我現在和你談到可不是幾萬幾十萬兩銀子的生意,而是每年能夠帶來上百萬兩銀子收入的產業,這還僅僅只是我們提供的諸多合作項目中的其中之一而已。”
饒是梅生川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不免被沙喜所提到的這些數字所震撼到,他這才意識到海漢一心想要推動兩國建交,可能不僅僅只是出於政治方面的考量,光是這巨大的經濟利益,就足以讓很多人心動了。這也難怪海漢在南方這些年裡有許多侵害大明權益的做法,但地方官府不但一直保持緘默,對海漢的行爲縱容不究,而且還有推波助瀾之勢。他在兵部看過南方這幾省近幾年上奏的公文,幾乎都是稱讚海漢出錢出力維護地方安靖,還建議朝廷早日與海漢建交,以便能讓海漢的軍事顧問順理成章地進入明軍駐地,爲當地衛所代訓軍隊。
如今瞭解海漢的情況越來越多,梅生川自然也就明白了這些地方上奏的情況,多半都是該官員得了海漢的好處,拼命爲其鼓吹的手段而已。但他自問如果是自己在地方上做官,大概也很難抵擋得住海漢發動的金錢攻勢。退一萬步說,能扛得住這種攻勢的官員,或許也很難堅持多久,畢竟海漢人可不只是會這一招而已,既然擁有一支能將後金軍打得擡不起頭的軍隊,誰又敢與其做對呢?
梅生川不動聲色地應道:“看來建交這事,貴國差的就是朝中有人替你們發聲了。”
沙喜笑道:“是啊,朝中有人好說話,雖然南方各省的官員與我國的關係都還不錯,但建交這件事終究還是得京城有人牽頭才行。我們去年送了那麼多銀子進京,也是希望通過梅大人能夠結交到更多的朝中官員,以便推動這事儘快實施。當然事成之後,我們對包括梅大人在內的各位大人都還會有重謝回報。”
沙喜特地在“重謝回報”幾個字上加重了語氣,梅生川豈能聽不懂他的弦外之音,不過說服內閣幾名大學士同意與海漢國建交也絕非易事,哪怕海漢爲此花費的銀錢已經多達二十餘萬兩,梅生川也仍然不敢打包票說必然能夠成事的時限。而且梅生川也很清楚,自己絕不會是海漢人實施此事的唯一渠道,京城裡一定還有其他官員在暗中替海漢打點上上下下的關節,自己也沒有必要強出頭去攬下此事。
“本官當然樂於見到海漢與我國和平相處,不過朝中對此還有不少反對的聲音,恐怕一時半會還難以統一意見。沙大人,恕本官難以向你作出明確的承諾。”梅生川斟酌了一下,還是選擇了比較保守的態度。
沙喜倒也沒有對這個表態表現出明顯的失望,話鋒一轉又與梅生川聊起了東江鎮的事:“東江鎮將士與我在南方所見過的明軍的確有些不一樣,他們的作戰慾望很強,不像南方明軍那麼懈怠。梅大人,我不怕說句得罪你的話,南方有很多地方的衛所根本就是形同虛設,士兵的訓練和裝備都遠遠達不到職業軍隊的水準,作戰意志更是薄弱,還不如東江鎮這些人馬好用。”
梅生川聽得老臉一紅,雖然知道對方是在有意貶低南方衛所軍來擡東江鎮一手,但所說的也算是事實,要不是南方衛所軍不頂事,怎麼會讓海漢人在短短几年中就成了氣候,在南邊奪取了那麼多原本屬於大明的島嶼。當然了,要以此爲標準來衡量的話,山東這邊的駐軍也同樣廢物,這一年多與海漢軍大大小小衝突了幾次,連半點便宜都沒佔到過。
倒是東江鎮這幫人見機得早,主動選擇了抱海漢大腿,如今不但撈了許多軍功,而且還借勢從皮島打回了遼東,也算是有先見之明瞭。要是跟其他地方的駐軍那樣跟海漢對着幹,如今還有沒有東江鎮這個編制都不好說了。
當然在沙喜這個外人面前,梅生川作爲兵部高官還是要維護一下自己人:“東江鎮是我大明部署在海外的一支強軍,表現自然不差。這一年來立下的諸多軍功,兵部都是記錄在案的,稍後見到東江鎮將領,本官自會頒佈朝廷的嘉獎。”
沙喜聽得暗自好笑,但也不會去揭穿對方的這些場面話。大明如果真是重視東江鎮的存在,又怎麼會放任皮島上那麼嚴重的饑荒狀況不管。而且這一年裡東江鎮向朝廷上報的諸多軍功,只要眼沒瞎耳沒聾的人,都知道這是跟在海漢軍後面撿回來的戰功罷了,真要讓東江鎮的部隊上陣廝殺,他們就算全戰死沙場也不可能把金州再從後金軍手裡搶回來。
當然了,花花轎子衆人擡,東江鎮在遼東的存在,本來就是海漢向大明示好的一種手段,而大明對東江鎮上報的戰功予以肯定和嘉獎,也是變相承認了海漢在遼東的存在。梅生川代表大明朝廷表明這個態度,沙喜自然不會點破。
沙喜應道:“東江鎮的小沈將軍目前正帶兵在前線作戰,而沈總兵預計還有幾天就會抵達遼東,所以梅大人再耐性等個幾天,就可以跟東江鎮的各位大人們見面了。正好這幾天我們也可以安排梅大人先在金州境內轉轉,看看這邊的戰後重建情況。”
雖然沙喜在宴席開始的時候說過不會談論正事,但實際上雙方都是帶着任務來碰面,又怎麼可能絲毫不提及正事,只是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儘量避開了會有爭端的部分不提而已。當晚宴席上沒有因爲雙方的意見分歧而發生爭執,結束時也算是賓主盡歡。
沙喜爲梅生川安排的住處是才建成不久的旅順堡招待所,專門用於公務接待的一處機構。不過梅生川隨員好幾十人,這招待所也沒法全部接納,因此一部分人不得不住到了旅順堡外臨時騰出來的一處駐軍營房中。這樣的安排也是爲了安全起見,將梅生川一行人分開在堡內堡外兩處地方安置,以免生變。
梅生川倒是沒有什麼芥蒂,他只帶這麼點隨從人員來到遼東,本來也沒有生事之心,就隨了海漢的安排。這招待所雖然小是小點,但房間都很是乾淨,牀上的寢具,搭在架子上的毛巾也明顯都是新的。而且桌上還放着那種可以保溫的特製水壺,裡面裝滿了燒好的熱水。牀頭櫃上放着一匣茶葉和幾顆新鮮水果,一隻小鼻菸壺,供住客自行取用。這些細節是梅生川以前出門公務所從未體驗過的,不管是官方驛站還是民間客棧,都沒有這麼細緻體貼的服務。
“大概也只有講究享受的海漢人,纔會這麼安排吧!”梅生川對於海漢的這種安排也只能表示歎服,沒想到在剛從後金手中收復不久的遼東旅順,竟然還能享受到如此的住宿條件。之前在登州芝罘島上住的地方雖然更大一些,但細節方面卻是不如這旅順堡裡的招待所。
不多時便有人來敲門詢問梅生川是否需要沐浴更衣,然後將他帶到樓下的洗澡間。梅生川從這服務員的口中,才知道這招待所原本是要在每個房間安放陶瓷浴缸和熱水供應系統,但因爲花銷實在太大,而且施工方面也沒有專業的技工,所以只能暫時擱置了這個計劃,轉而在樓下搞了一間集**應熱水的洗澡間,裡面隔成四間可供四人同時使用,若有女客再分時段安排。當然了,在接待梅生川期間,這個洗澡間就只能專人專用了。
梅生川用了招待所提供的香皂,洗完之後香噴噴地回到房中,給自己泡了一壺熱茶,喝了兩口發現這茶居然是上等的浙江綠茶,心中再次感嘆海漢人的享樂之道。
“打什麼仗啊,跟海漢人做做買賣,學學人家如何享受生活多好!”梅生川靠在藤製的搖椅上慢慢搖動,心中飄過了一些以前從未有過的念頭。海漢人在這條件簡陋的遼東尚且如此講究,不知道他們在南方的本土又是何種享受法了。南方的那些同行離海漢本土近,大概也能因此而便利地將海漢的種種享受搬回自己家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