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兵部侍郎有放不下來的架子,金尚憲可沒有。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爲自己的國家拉住海漢這個強援。如果說來遼東之前金尚憲對海漢的實力還有所懷疑,那麼這兩三天在遼東的所見所聞,就足以打消這些疑慮了。
海漢通過戰爭手段從金人手中將金州的大部分地區搶了回來,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而且從駐紮本地的東江鎮明軍這麼順從地聽從指揮的表現來看,海漢軍顯然是通過戰鬥讓明軍心悅誠服。金尚憲的邏輯很簡單,海漢軍的實力明顯比朝鮮軍強,比明軍強,從戰績來說也比後金軍強。既然這支軍隊已經是本地區最強大的武裝,那貼緊強者就是理所當然的選擇了。
至於大明的感受?金尚憲其實也看得出來大明派來的這位梅大人對海漢的條件頗爲心動,只是出於某些原因不敢貿然答應下來。但對方也沒有對朝鮮應該做出的選擇指手劃腳,金尚憲將這種態度理解爲大明的默許,那自然就要盡力在海漢高官面前表現得積極一點了。
金尚憲甚至認爲,或許梅大人是希望朝鮮方面主動一些,多打聽一點海漢對於結盟的具體構想,然後再來個信息共享,免得大明直接下場就沒了緩衝的餘地。站在他的立場來說,這樣的理解也不能說有什麼不對,但如果梅生川知道了他的想法,大概會恨不得一棒子敲死他吧。
梅生川看到金尚憲的表現,鼻子裡冷哼一聲便轉過了頭。對於金尚憲這個人,他之前雖然沒有接觸過,但也知道這位仁兄在十年前,也就是天啓六年的時候,曾以謝恩陳奏使的身份到大明朝拜。當時正直後金入侵朝鮮的丁卯胡亂,這位老兄在京城上書兵部,請求大明發兵救援朝鮮:“誠及此時,速發偏師,乘其空虛,搗其巢穴。使賊首尾牽掣,狼狽莫救。則一舉而全遼可復,屬國可全,羣醜可滅,此正難得不可失之機會也。”
然而這位老兄次年歸國之後,卻向朝鮮國王報告說大明“事無可爲矣”,甚至認爲大明大限將至。只是這些言論後來都被傳回了大明,梅生川作爲高官自然也有所瞭解,對於金尚憲的好感也比較欠奉,所以來到遼東之後知道朝鮮派來的是這位著名的兩面派,下意識地就沒有多少交流的企圖了。當然了,金尚憲自己並不知道這其中的門道,仍然以爲自己的舉動是在對海漢和大明同時表達善意。
白克思將兩國使臣的反應都看在眼中,當下只是笑而不語。大明與朝鮮之間的這些恩怨情仇,他也略微知道一些,並不打算勸這兩家和解。在他看來,這些矛盾如果利用得當,反倒是可以對接下來的談判起到促進作用。他認爲沙喜在旅順的談判策略更多是運用了一些商場上的手段,而這種國與國之間的談判則需要更多的政治智慧才行,沙喜對於局勢的理解有所偏差,所以之前的談判進程纔會停滯不前。但談判進行到白克思參與進來這個環節,還有調整策略的空間,所以他打算按着自己的思路來做出一些微調。
今天巡視前線的這支隊伍因爲護送的對象身份全都十分重要,錢天敦也是特地吩咐自己的手下干將高橋南放下手頭的其他事務,專門帶了特戰營中的精銳人馬,親自負責此次的護送任務。除此之外炮兵、騎兵乃至駐紮在紀家堡的東江鎮明軍,也都抽調了數量不等的精銳,加入這支護送重要人物的隊伍中。相比起之前那些南方商人、朝鮮使者來考察戰況的時候,的確警戒水平又提高了一個檔次。
這樣如臨大敵的部署也是跟最近後金軍調整了應戰策略有一定的關係,現在北邊的後金軍由耿仲明負責正面戰場,而他趨於保守的戰術安排似乎已經得到了皇太極的認可和支持,在指揮權方面不再受制於金州城內的阿濟格。但正是因爲耿仲明的戰術趨於保守,海漢方面也因此而需要更加小心的應對,才能保證自己前出到地峽防線以北區域的人馬能夠安全行動。
雖然梅生川和金尚憲的身份對普通士兵是保密的,但基本上參加此次任務的連排一級軍官都知道今天所護送的貴賓除了自家首長之外,還有來自大明和朝鮮兩國的使臣。而且此次考察的結果很有可能將影響到海漢與這兩國的結盟前景,因此在安全方面絕對不容有失。而這次前出巡視戰地的時間和路線安排,更是隻有高橋南這個級別的軍官才提前知道確切的信息。
儘管任務級別很高,但執行任務的軍人們卻沒有多少緊張情緒。對於他們來說,保護一羣重要人物在距離身後防線不遠的區域內活動,並不算是什麼危險程度很高的任務。後金軍如果要出擊到這個位置,必然會動用大量騎兵,而負責在外圍監視的偵騎至少能提前半小時左右就發現大股騎兵的蹤跡,所以會有足夠的應變時間來讓重要人物撤回防線後方,必要時還可以留下作戰部隊拖延對方的攻勢。
特戰營本來就是海漢軍中的精銳之師,而今天出行的這些連隊又是特戰營中的精銳,從上至下基本全是戰鬥經驗豐富的老兵,氣氛倒也跟平日執行巡邏任務差不多。
孫真雙腿夾了一下胯下戰馬,稍稍撩動繮繩,那戰馬知他心意,便小步快跑幾步,並上了前面一騎。孫真壓低聲音道:“營長,聽說這回真要跟大明和朝鮮結盟了,這消息靠譜嗎?”
高橋南的眼神依然堅定地望向前方,似乎根本就沒留意旁邊貼上來的孫真,口中卻是壓低了聲音應道:“這是你一個小排長該過問的事嗎?”
高橋南雖然已經是指揮整個特戰營的高級軍官,但依然喜歡親臨一線參與作戰,所以孫真來到遼東這段時間裡,與高橋南並肩作戰的機會着實不少。兩人雖然是上下級的關係,但也已經在戰鬥中逐漸熟悉起來。孫真聽高橋南口氣其實並無怒意,便放心大膽地繼續追問道:“營長,我還聽說上面打算要停戰了,要是跟後金議和了,那大明和朝鮮怎麼辦?還結盟嗎?”
高橋南道:“停戰議和什麼的,都是傳聞,你們不要以訛傳訛。如果沒了後金這個對手,那我們要拿什麼條件去讓大明和朝鮮主動貼上來?”
孫真撓撓頭道:“營長的意思,上頭不打算真的停戰,只是以此嚇唬嚇唬這兩國?我怎麼感覺有點懸乎啊?”
“你懂個屁!”高橋南笑罵道:“首長們神機妙算,豈是你能看懂的。我聽首長提過,這個叫政治手段,你懂什麼叫政治嗎?”
孫真茫然地搖搖頭,他前面這二十多年學會的就是種地和行軍打仗,對於什麼叫做“政治”,他的確是一點都不明白。
高橋南這幾年帶兵打仗之餘,倒是在錢天敦的有意督促之下看了不少書,如今也能在屬下面前拽拽文了:“所謂政治,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手段。他們不願答應結盟,當然是有很多顧忌的原因,但首長們想辦法讓他們打消這些顧忌,老老實實地聽從安排。”
孫真問道:“我瞅那位大明來的大官跟個木頭似的,整天繃着張死人臉,這木頭能領會首長的意思嗎?”
高橋南心道這我哪知道,又不是我在負責跟大明進行談判,不過在屬下面前倒也不能露了怯,便對孫真解釋道:“我看他就是故作鎮定,不想讓人從表情看出他的心虛罷了。待首長拿出手段,他又豈能再裝模作樣!”
像高橋南這樣的軍官,對於能否與大明和朝鮮聯盟其實並沒有抱有太大的期望,因爲在他們眼中,這兩國的軍事實力與海漢軍都相差甚遠,強行結成軍事同盟,甚至是組成聯軍,對於海漢軍的戰鬥力其實很難形成有效的助力。如果磨合得不好,反而有可能會拖累海漢軍,限制戰鬥力的發揮。
當然如果盟軍能像東江鎮明軍這麼聽從指揮,那麼至少還可以當做輔軍來用一用。但軍方普遍認爲這種可能性不大,畢竟東江鎮與海漢接觸時的處境太過特殊,爲了要生存下去纔不得不聽從了海漢的種種安排,接受了培訓和改造。而如果換一支從大陸調來的明軍,肯定就不可能像東江鎮這麼聽話了。
至於朝鮮軍,就更沒有被駐紮在遼東這些精銳部隊放在眼中。在他們看來,朝鮮軍的實力比起海漢本土的民兵武裝都有較大的差距,如果要直接拉上戰場去執行作戰任務,多半都會捅婁子,他們可不敢把自己的後背交在這種靠不住的夥伴手上。
而正被高橋南和孫真所議論的兩國使臣,正在一邊聽錢天敦和白克思的介紹,一邊觀察着地峽防線以北區域的狀況。
金州地峽防線在經過海漢近兩個月來的翻修之後,堅固程度無疑是比後金佔領時期有了較大的提升。在高大的城牆以北還部署了縱深寬達二十多米的防禦工事地帶,由壕溝、陷馬坑、鹿砦、鐵絲網和各種陷阱組成,以便在後金軍攻擊時爲城牆上調集更多兵力佈防贏得緩衝時間。
此外在一些地形有利的地段,海漢還在城牆以北修築了一些小型火力碉堡,利用地形的自然坡度與城牆上的射擊位形成立體交叉火力網。不過由於眼下沒有辦法演示實戰的狀況,也就只能依靠講解說明來讓參觀者獲知這些防禦工事的設計構想。而金尚憲和梅生川對此顯然也缺乏足夠的想象力,只能是表現出了一副“不明覺厲”的神情。
但有很多明顯的跡象可以表明這裡曾經發生過的激烈戰鬥,比如某些地段的土地,就呈現出令人心悸的紫紅色,因爲這些地方曾經發生過極爲激烈的戰鬥,土地的顏色完全是被大量血液浸泡之後所顯現出來。有幾處甚至還有尚未完成填埋的屍坑,站在坑邊便可以看到下面層層疊疊的後金軍屍體。
“一般來說,每次打完一場千人規模的戰鬥,就得挖一兩個這樣的填埋坑。不過下面埋的都是無頭屍,至於頭顱的去處,相信梅大人是很清楚的。”錢天敦不無賣弄地向參觀者介紹海漢軍的戰果。
這種打掃戰場的善後工作基本上都是東江鎮的部隊在做,砍下的頭顱自然也都用石灰醃了起來,將其中的軍官頭顱送去兵部報功,而剩下的頭顱則是在金州地峽這邊一處谷地中壘成了規模恐怖的京觀,就等着梅生川來驗收了。
梅生川其實早就清楚東江鎮報上來的戰功是怎麼回事,但他也並不會不知趣地去揭穿這種事,畢竟如今的大明烽火四起,能夠有一點捷報傳回京城已經殊爲不易了。哪怕很多人都明白這種戰績裡有水分,但也大明現在就是需要有這樣的強心劑來安定民心才行。至少兵部在公佈“某年某月某日,明軍在遼東某地殲敵若干”的消息時,不會擔心被人懷疑這是虛構出來的戰績。
當然了,從紙面上看到的戰報是一回事,身處這些戰鬥發生的戰場上,親眼見證了這些戰鬥所留下的痕跡就是另一回事了。看到層層疊疊埋放的敵人屍身,堆得如同小山一般的頭顱京觀,這種視覺衝擊力可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哪怕梅生川身爲兵部侍郎,在過去也從未見過這樣令他心跳過速的場景。
事實勝於雄辯,看到這些場景,誰都沒辦法再去質疑海漢的戰績。按照海漢軍方所提供的數字,從去年冬天攻打旅順口開始,海漢軍迄今已經在遼東消滅了超過四千後金軍人。其中大約近一半拿給了東江鎮向國內報功。這不是海漢吝嗇,而是擔心東江鎮報上去的戰績太大,讓朝廷和兵部賞無可賞,那就很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