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如此令人矚目的戰績,海漢方面付出的代價也不可謂不大,除了天文數字一般的軍費開支之外,駐紮在遼東的海漢軍也已經出現了三位數的傷亡,這在海漢軍過去的作戰行動中是不多見的數字。
海漢軍的特點是少而精,經驗豐富,機動性強,火力猛,適合進行依託工事的防禦戰,或是攻敵不備的突擊戰,但如果戰事進入到長期對峙局面,開始依靠消耗資源和人員的方式來進行戰鬥,對海漢這種兵力並不充裕,極度依賴後勤補給的軍隊而言就極爲不利了。就算海漢軍優勢再大,在這種漫長的拉鋸戰中也難以避免出現傷亡。
不過這樣的傷亡數字在梅生川和金尚憲耳中聽來,卻無異於雷鳴一般。海漢在遼東打了半年仗,戰死者不過百人計,卻取得了令他們只能仰望的戰果。而看錢天敦描述這些數字的模樣,卻似乎對於這樣的狀況仍有不甚滿意的地方,這讓他們簡直有些無法理解。要是大明或者朝鮮的軍隊能夠打出這樣的戰績,那肯定是舉國歡慶,帶兵大將的各種封賞自然全都不在話下了。
“對我國來說,傷亡巨大而回報太小的戰爭,根本就沒有長期打下去的意義。”錢天敦沉着臉對兩國使者說道:“如果沒有支持我們將戰爭繼續下去的動力,那麼我們很快就會下達停戰命令,今後不會再主動與後金軍進行交戰。”
錢天敦的表態可以說是相當明確了,就差沒有說出“你們不結盟這邊就停戰”這樣的話了。兩國使者自然也就沒法繼續揣着明白裝糊塗,梅金二人對視一眼,均是從對方臉上看到了一絲無奈的神色。
梅生川這個時候便不能再等金尚憲先出來表態,否則對方要是直接附和這姓錢的,一口答應下來,那豈不是就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了?當下乾咳一聲道:“貴國出兵遼東,解救漢家黎民,本是義舉。如今戰局佔優,就此放棄繼續追擊,豈不可惜了之前的數月奮戰?”
錢天敦道:“梅大人既然說是義舉,那我也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這該談情義的部分,各位來戰地考察之前其實就已經談得差不多了。如今在這個地方還能拿出來談的,沒有情義,只有利益了。如果沒半點好處,難道我國將士就這麼繼續白白替貴國捨命作戰?”
梅生川心道你海漢動用武力佔去我大明的領土難道還不算好處?擄去了數以千計的遼東漢人難道不算好處?如今連東江鎮這麼一整支明軍也給拐跑了,這還想要什麼別的好處?
當然這種埋怨他也只能在心裡默默地想想,可不敢脫口而出,海漢人現在明顯已經對進程緩慢的談判感到不耐煩了,不能再在這個時候幹出火上澆油的事。
海漢如果在遼東停戰,頂多算是及時止損,並不會真正傷及其國力和國家安全。就算後金日後能調集大軍攻破海漢軍經營的地峽防線,重新奪回旅順地區的控制權,海漢應當也能從遼東安全脫身。畢竟海漢在海上運輸方面所具備的實力有目共睹,既然能把這些部隊從幾千裡外運來遼東,自然也會有辦法將他們從遼東安然接走。
但對於大明和朝鮮來說,這卻絕非是什麼好消息。海漢如果在遼東停戰,那麼這就意味着後金少了一個會讓他們不得不集中精力去應付的對手。而從這個戰場上騰出手腳的後金,大概最有可能的選擇就是堤內損失堤外補,先拿大明和朝鮮開刀,從這兩隻肥羊身上把損失給撈回來。而那個時候後金恐怕也不會再留什麼餘力,大明和朝鮮將會面對的掠奪者大概要比前些年更加兇狠無情。
鑑於近幾年大明對後金的戰績江河日下,梅生川對自家軍隊是否能夠抵抗掠奪者也並無多少信心可言。如果海漢能夠向大明大量出售制式武器,或許大明還能有一戰之力,但梅生川也明白對方早就表明了態度,只會把武器賣給盟國,至於大明,恐怕就只有福廣兩省與其關係密切的地方駐軍,以及東江鎮這種僅剩一個明軍空殼的部隊,纔有希望能夠得到海漢提供的軍事援助。
至於軍事實力還遠不及大明的朝鮮,那處境就只會更加被動了。後金早就存了要將朝鮮徹底收服的打算,如果不是海漢在去年介入遼東,十萬後金鐵騎今年就會南下漢城,逼着朝鮮人跟大明割袍斷義了。雖然這種狀況並沒有在這個時空中發生,朝鮮人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們曾有可能會面對這樣的災禍,但他們對於危險的感知其實並不差,否則也不會只是看了北方艦隊在漢江上的武裝演習之後就把金尚憲派到了遼東。
金尚憲對於局勢變化的判斷可能比梅生川還要更敏感一些,他認爲如果海漢選擇無限期停戰,那麼第一個要倒黴的就是朝鮮而非大明。原因無他,只要後金稍稍有那麼一點腦子,就知道避開海漢和大明這兩塊硬骨頭,先捏朝鮮這個軟柿子。金尚憲雖然不會認爲後金只要十多天就能征服自己的國家,但他心再怎麼大,也知道如果後金動真格的,朝鮮恐怕很難撐到大明派出援軍跨海趕來增援的那一天。
對於梅生川和金尚憲來說,目前要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理解海漢人所索求的實際利益究竟是什麼。對遼東的事實佔領顯然不是海漢人的根本目的,而是他們實現最終目的的手段而已。而海漢反覆強調,要求兩國同意的結盟,又究竟將會帶給海漢什麼樣的好處,兩人認爲這或許纔是解決當下談判分歧的關鍵所在。
只可惜他們跟海漢接觸的時間都太短,沒法像大明南方沿海地區的那些官僚一樣瞭解海漢的行事手段,就這麼憑空猜測,也很難得出正確的結論。
眼見這兩國使臣都是面露難色,白克思這個時候纔開口道:“其實利益這種東西,還請兩位不要把它狹隘地理解成我海漢國單方面的收益。國與國之間,也是有共同利益存在的。打個比方,如果我們三國結盟,共同出力打擊後金,解除掉北方的這個威脅,對於我們來說就是共同利益了。”
梅生川道:“難道貴國所求的,就僅僅只是一個結盟而已?”
“當然會有相應的結盟條件,相信梅大人在此之前也已經聽我的同事們說過了。通商、移民、承認我國在實際控制區的權益,我國的要求就是這麼簡單,對大明和朝鮮也都是一樣的。”白克思便又將海漢的要求複述了一遍。至於軍事方面的聯軍指揮權,後勤保障支持等等,他就沒有再重複了,只要這兩國能夠在結盟問題上鬆口,那麼這些細節問題都可以延後再慢慢磋商。
“我國對此框架並無異議,不過具體細節還是得再商量商量。”金尚憲說到一半發現梅生川臉色不太好看,連忙又補充道:“當然了,你我兩國結盟之事也必須徵得大明的同意才行。”
梅生川見金尚憲也算知情識趣會說話,這才臉色稍霽道:“貴國所提的有些條件太過敏感,恐怕回稟朝廷後很難獲准通過。”
白克思道:“協議不用摳字眼摳得那麼細,把主要的幾項條件寫進去就行了。至於怎麼執行,到時候也可以靈活變更,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梅生川覺得白克思的說法有些不妥,但一時又不知道該從何反駁才妥當。海漢人在這場拉鋸戰式的談判中無疑佔據了主動地位,梅生川雖然有心想要維護大明的利益,但海漢步步緊逼,每一步都只給他留下選擇是或否的狹小空間,想打打太極拳都很困難。面對這樣強勢的談判對手,梅生川真的是很苦惱自己手上根本就沒有什麼能用來跟海漢人討價還價的條件。
空有大國背景,但在這種談判中卻沒有拿得出手的籌碼,梅生川在爲官多年之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無力。面對武力強橫的海漢,梅生川覺得自己所能拿出來威脅海漢的條件,似乎都沒法抵得過海漢人的火槍大炮。
這個時候他不禁想起了東江鎮總兵沈世魁曾在密報中提到過的一句海漢諺語——真理只存在於大炮的射程之內。這句話裡透出的狂妄和對武力的絕對自信,是來到遼東之前的梅生川所不能理解的,即便當時東江鎮給出的情報說明海漢是一個超乎大明想象的強大國家,但梅生川也還是和朝堂上大部分官員一樣,認爲這只是一個偏重於海貿的南方小國,只是善於蠱惑人心,以利誘人,纔會在南方弄出了不小的局面。
但親眼看過海漢軍隊之後,梅生川知道包括自己在內的大明高官都錯得很厲害,這個小國比傳聞中更加厲害,甚至讓大明一時間很難拿出什麼有效的反制措施,能讓雙方平等地進行談判。
這個時候有士兵在錢天敦的示意下拿來了數具望遠鏡,分別發給了兩國使臣及隨從人員,然後教他們如何使用這種瞭望工具。
“從這裡再往北大概五六裡地,就是後金的控制區了。各位從望遠鏡裡就能看到,後金在北方正在修築的堡壘羣。我們做過計算,如果他們保持現在的這種修築速度,那麼大概在年底之前就能把堡壘修到地峽防線的火力範圍邊緣了。”錢天敦用沉穩的聲音向參觀者們介紹着目前的戰場態勢:“一旦這樣的堡壘羣成了氣候,我軍今後再向北推進的可能性就不大了。而敵人想要的大概就是讓我軍止步於此,然後再騰出手去對付大明和朝鮮。”
兩國使臣很快就學會了使用這種工具,事實上梅生川對望遠鏡並不是完全陌生,兵部早就有西方傳教士進獻的望遠鏡了,只是做工和視野的確不如海漢人的貨色。
他們很快便從視野中確認,北方的原野上的確是有星星點點的小型堡壘建築物分佈,堡壘之間的間隔目測也就百丈左右,遠處看過去的確非常密集。如果要通過戰爭手段將其一一摧毀,的確是要耗費不少工夫才行。很顯然海漢人大概就是在對方使用了這種看似愚笨實則高明的應戰手段之後,纔會生出了停戰的想法。
梅生川一邊看一邊也在想如果是明軍遇上了這樣的手段,要如何應戰才能奏效。想來想去除了用大量兵力平推之外,似乎也沒其他什麼立竿見影的手段了。而海漢軍傷亡三位數就已經開始叫苦不迭,又怎會捨得拿人命去填這堡壘陣。不過他還是認爲海漢必然有某些應對之策,否則豈會坐視敵軍就這麼不停地往南修築堡壘,只是海漢人爲了拿停戰來威逼大明和朝鮮就範,纔會故意將眼下的局勢形容得似乎已經無計可施的樣子。
這天的巡視行動無驚無險,後金方面或許也是已經適應了海漢三不五時故意搞出來的這種場面,根本就沒有再嘗試組織野戰攻勢。看樣子耿仲明也是安了心要搞堡壘鐵桶陣,而不會再嘗試在野戰對決中與海漢爭高下了。這對於以火力壓制爲主要攻擊手段的海漢軍來說,的確不是一個便於發揮戰鬥力的戰場環境了。
而對於兩國使臣來說,沒能在火線上看到兩軍激戰的場面,或多或少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遺憾。當然了,按照海漢人的說法,與後金軍的交鋒往往並不存在什麼激戰,幾乎都是海漢軍一邊倒地壓着對方打。光是想象這樣的場面,就讓兩國使臣感到壓力很大,畢竟在各自國家的戰場上,他們的軍隊都曾經被後金軍一邊倒地壓制過,又何曾想過如此強大的對手也會有被人蹂躪得還不了手的時候。
六月九日,三國代表終於再次坐到了談判桌邊,開始就結盟抗金的議題進行最後階段的磋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