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孫堇預想的那樣,讀書人出身的李鬆對於這個噩耗顯然缺乏足夠的抵抗力,立刻痛哭流涕表示悔不當初,希望孫堇能給一次將功贖罪的機會,他可以把關於知府何冠之的黑歷史全部爆出來換一個活命的機會。郝青到底是江湖中人,雖然求生慾望很強,但也不至於像李鬆這麼軟弱,而且他確實拿不出什麼別的東西來換取海漢人的諒解,除了認命別無他法。
不過孫堇本來也沒打算真要取他們性命,說出這番話只是有意敲打一下他們,看看能不能逼問出更多的東西。果然李鬆爲了活命,恨不得連何冠之祖上八輩的情況都全部講出來,留着他的命倒的確還有一定的情報價值。
至於郝青此人,孫堇打算要將其黨羽全部抓捕帶走,分別送去南方不同的地方墾荒,以確保大明官場上這檔子見不得光的事不會流傳開來。而對於這羣改行做碼頭力工的水匪來說,或許殖民海漢並非壞事,反倒是他們人生中一個向上的轉折點了。
當然對於何冠之的表態,孫堇也得有所迴應,否則何冠之怕是沒辦法安心。於是他又連夜修書一封,讓何冠之的心腹帶回去。信裡無非是再說一些場面話,稱此間誤會已經解除,請何大人不要多心憂慮云云。同時也隱晦地向何冠之點出,通判王元是跟海漢站一頭的,以後有事沒事別再去招惹他,免得再搞出類似這樣的誤會不好收場。
對於推王元上位取代何冠之這種可能,海漢這邊也不是沒有考慮過,但顛覆一名地方大員這種非常手段面臨太多的不確定性,且不說何冠之能在去年的杭州大火案之後繼續坐穩知府的位子,就說明了他有比較硬的背景,一般的過錯還動不了他。即便海漢能夠順利把何冠之從知府職位上掀下來,也未必能確保這個空出來的位子能落到王元頭上。哪怕王元本身就有一定的後臺背景,也不見得能夠掌控住這種局面。要知道江浙着這種富庶之地的首府空出了一把手的位子,盯着這邊可就不止本地官場這些人了,只怕就連京城裡都會有不少人動心要搶下這個肥差。
最終執委會和安全部經過權衡,都還是認爲這種手段不夠穩妥,而在目前階段,何冠之實際上是願意爲了金錢利益和政治前途,在某些非關鍵性的問題上向海漢妥協,並且也默許了海漢在杭州地區的種種小動作,甚至還有將其爭取到海漢陣營的可能性,所以海漢其實也沒有什麼迫切的動力要把他搞下臺。
這種態度反映到孫堇這裡,便是隻對其先前的冒失行爲作出警告,至於何冠之推卸責任的做法,海漢也就故作不知,算是認可了他的託辭。當然了,當事雙方其實都很清楚這事的內情究竟是怎麼樣,只是爲了繼續和諧相處,大家都很默契地各退一步,把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沒有再去深究。
對海漢而言,與大明之間保持穩定的關係依然是首要選項,特別是在貿易和移民方面,大明依然是海漢的主要進出口市場和人口來源地,特別是江浙這種富庶地區,貿易量已經完全可以跟南方靠海南島更近的福廣兩省相提並論了,某些奢侈品的銷量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商務部已經多次向執委會提出過議案,要求將浙江列爲重點貿易區,對軍方在該地區的軍事行動要進行限制,以免影響到貿易安全。
當然了,軍方對於這樣的“無理要求”肯定拒不接受,雖說目前浙江方向看起來風平浪靜,但那是建立在海漢駐紮了一定規模的軍隊在舟山羣島的基礎之上,如果沒有這樣的武力保障,又豈能護得各種貿易活動的安全?所以軍方的看法跟商務部完全相反,不但不能限制軍事行動,反而應該加強駐浙部隊的裝備和演練,用實力震懾浙江官府,讓其不敢輕舉妄動。
安全部當然寧可息事寧人,畢竟和平時期的情報工作奉獻要小得多,真打起仗來,那大明的各路明的暗的情報人員也不是吃白飯的,安全部可不會自大到真以爲對方完全不會察覺到自己部署在其境內的那些情報機構。
而最終起到決定性作用的,還是遼東傳回來的消息。海漢在遼東通過對後金的不斷打擊,終於是獲得了大明在一定程度上的妥協,願意用南方地區的通商權來換取海漢在北方的軍事支持。這就意味着兩國即將建立起正式的外交關係,而在這種時候就更沒有必要爲了些許利益衝突把問題複雜化了。
大明朝廷的正式消息在七月中旬終於公諸天下,與海漢國結爲友好鄰邦,並向海漢國開放長江以南沿海州府的通商權,以及北方部分沿海地區的暫住權。至於最爲敏感的海南島主權歸屬問題,在這份朝廷發佈的公告中連半個字都未提及,畢竟海南島已經被海漢人牢牢佔據,不打一場國戰根本沒希望拿回來,而大明又不願公開承認已經失去了對當地的控制權,想必也是皇帝陛下和內閣高官也都覺得丟不起這個臉,索性就裝鴕鳥不提這事了。
消息抵達浙江之後,不管是海漢陣營還是大明所屬,所有人都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建立正式的外交關係之後,海漢在浙江的貿易方式就可以從半公開的走私變成正經生意了,而這一直都是海漢商務部孜孜以求的目標。
在由地下轉入地上之後,海漢的經營規模就不再受到諸多客觀條件的制約了,一些已經實現準工業化生產的商品,比如玻璃器、鏡子、書籍、火柴、酒、糖、食用油等等,就可以用更大的供應量和更低的價格來搶佔大明的中低端市場,而不再只屬於少數有錢人的奢侈品了。
同時海漢在大明沿海地區進行的各種行業滲透也會開始逐漸見到成效,以施耐德爲首的穿越者們當然比這個時代的商人更加懂得如何製造壟斷經營,並利用這種經營形式來爲自己的陣營獲取暴利。當海漢在一個又一個的行業中完成整合和兼併的同時,海漢的貿易體系、金融體系,甚至是文化體系和價值觀,都會通過這些行業的日常運作滲透到大明,並逐步形成對海漢更爲有利的社會氛圍。
這當然將會是一個非常長期的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同時也需要海漢的各個部門通力配合,才能在這個過程中製造出更多的機會去實施商務部的各種構想。
七月二十日,石迪文秘密離開舟山來到寧波城,與曲餘同會了面。這次是曲餘同特地請石迪文到寧波會晤,目的就是要弄清海漢對於兩國建交一事的真正打算和後續的規劃。
因爲石迪文娶了曲餘同的侄女,說起來兩人也算姻親,而過去這兩年的合作也還算比較愉快,因此彼此也都信任對方。不過曲餘同在石迪文面前可從來不敢託大自稱長輩,而是以石迪文的軍人身份相稱。石迪文也樂得輕鬆,就也照着官方身份稱呼對方便是了。
“關於兩國建交之事,朝廷已經下了旨意,但貴國似乎還沒有就此作出明確表態,所以特地請石將軍過府一敘,想聽聽貴國到底是怎麼安排這事的?”曲餘同等僕人端上熱茶退出屋去之後,便開門見山地向石迪文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石迪文應道:“曲大人不用擔心,建交這個事本來就是我國的意思,而且爲此投入的人力物力財力着實不少,我國肯定不會主動去破壞這個建交協議。至於爲什麼沒有出臺具體的章程,這是因爲執委會還在就幾個關鍵問題進行權衡。曲大人也知道,我國在海外駐有許多部隊,其中也包括了貴國,等建交之後,這些部隊駐紮在大明領土會不會引起貴國的反感,能否插手地方防務,這都是我國需要慎重考慮的問題。想必在三亞勝利堡裡,我國的高官們也正如同貴國的內閣大學士們一樣,每天都在不停地開會討論相關事宜。該頭疼是他們這些治國理政的大人物,我們倒是不用這麼累。”
石迪文這話半真半假,其實也摻了不少水分。海漢沒有出臺具體的章程倒不是因爲執委會還沒議定最後的結果,而是海漢想趕在正式建交前抓緊部署,把一些該處理的問題提前處理了,以免建交之後不好再動手。
這些問題主要還是大明某些沿海地區的控制權歸屬,海漢這些年除了島嶼之外,在大明沿海其實也已經事實佔領了不少地方,但海漢沒有公開割地自治,再加上地方官府隱瞞不報,這些地方在名義上依然是隸屬於大明所有。等建交以後,雙方會以非公開的形式承認海漢現有的領土,到時候這些地方的歸屬權不免又是一番麻煩。所以執委會希望趕在兩國正式簽約之前,先將這些問題處理妥當,該佔的地方就要儘快拿下,並且將其納入到海漢治下。
這些事也不是不能提早一年半載進行,但那個時候海漢還暫時無法確定何時才能與大明建交,又擔心這種對大陸地區的佔領行動會引來大明的激烈反彈,所以才一拖再拖,一直是拖到大明表態願意建交了,海漢這邊才決定把這些隱藏的牌都統統翻開。
比如雷州半島大部分地區,廣州城南的海珠鎮和番禺縣,福建海峽的澎湖列島,隸屬浙江寧波府的石浦港地區,這些都是海漢在大陸實際佔領的區域,但過去卻並未真正聲明過對這些地方的控制權。但如今建交在即,這些地方的行政機構便要立刻從地下轉入地上,並且要以比較合理的方式通知大明,這些被海漢實際控制的地區今後都將是海漢領土。
至於說大明能不能捏着鼻子認了這個栽,執委會其實並不擔心,畢竟兩害相較取其輕,海漢對大明的危害程度其實相當有限,倒是可以在北方協助大明抵禦真正危險的侵略者,對大明來說割讓了南方這些土地其實是吃小虧佔大便宜。當然這也得看大明的統治者是否能夠想通這個道理,要是崇禎真的鑽了牛角尖,認爲寸土都不能丟,那也少不得雙方還是得在手上過一次招。
不過執委會和安全部進行了評估,認爲大明能在南方開戰的機率比起前幾年又下降了不少,原因便是南方很多州府的精兵也都被逐步抽調去了北方和中原戰場,而南方沿海州府的社會氛圍又因爲上層人士的切身利益問題,明顯傾向於海漢居多,朝廷就算是下了旨意要開打,在南方的執行效率也會大打折扣。
在這樣的前提之下,海漢纔敢有如此激進的行爲,不過出於安全考慮,石迪文對曲餘同所作的解釋依然是打了很大的折扣,沒有將實情和盤托出。他倒不是信不過曲餘同,而是擔心對方回頭找來一幫智囊商議,讓這等機密消息走漏了風聲。
曲餘同聽石迪文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倒是沒有太懷疑他話里居然還打了偌大的埋伏。不過這個回答依然沒有釋清他心中的所有疑慮,所以他接着又繼續問道:“那建交之後,現有的生意可有什麼大的變化?”
曲餘同身爲寧波知府,佔盡天時地利人和,跟海漢做買賣就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所以這兩年也是賺得盆滿鉢滿。光是他以各種名義掌控的商業機構,就多達十餘家,涵蓋了多個行業,而這些商業機構的主要貿易對象,無一例外都是海漢。當然這種近乎畸形的經營狀況,也是海漢有意爲之,用多個行業的共同經營形式拉曲餘同入夥,以充分利用曲餘同在寧波本地的影響力來完成海漢的經營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