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場上貪財的官員當然很多,否則東南沿海也不會在短短几年中就被海漢使用金錢攻勢滲透得千瘡百孔了。石迪文在浙江這邊所接觸到的地方官員中,絕大部分人都是來者不拒,收錢的時候只會嫌少不會嫌多。
當然官員到了一定的品級之後,就不會再這麼赤裸裸地伸手要錢了,一般會選擇與海漢在某些領域進行商業合作,用更高級的操作方式來獲取更穩定的收益,而不是簡單粗暴的一錘子買賣。四五品的地方官一般都會充分利用手頭掌握的權力,在與海漢達成長期的合作關係。比如寧波知府曲餘同就是此類官員的典範了,不但跟海漢攀上了姻親,而且能讓距離海漢人盤踞的舟山島最近的寧波府享受到進出口貿易所帶來的紅利,讓治下地區的經濟水平都能借助於海漢的商業體系而有所提升。
石迪文在這次來杭州之前,也曾設想過王畿這個人會有怎樣的態度,但他認爲對方既然已經是一方大員了,想必在談及這種利益交換條件的時候,言語方面也會隱晦一些,說不定就是雙方你來我往兜圈子打啞謎的局面。但實際情況顯然與他的估計是有差異的,王畿這人不但說話直白,而且態度也表現得很明確,對於商品專營權和種植園這些比較常見的操作項目,他似乎並無太大的興趣,又或者說這些東西的誘惑力對他而言還不夠。
王畿既然主動問起還有什麼別的好處,石迪文也就不用再跟他打太極了,當下便很是直白地說道:“更大的好處當然也是有的,但那要看王大人的合作程度了。或許王大人可以開誠佈公地說說,到底想要什麼樣的好處。”
王畿面無表情,眼神盯在石迪文臉上,似乎要從他的表情琢磨出這話到底是場面話還是真心實意的建議。石迪文何等人物,自然不會被王畿這種文官壓住氣勢,只是笑眯眯地看回去,絲毫不爲其所動。
王畿見自己的官威在石迪文身上並不好使,當下只能先放棄了這個打算,沉聲問道:“本官聽說等朝廷通商之後,貴國會在浙江有所動作?石將軍能否予以說明?”
石迪文拿不準王畿的意思,便先反問道:“動作?不知王大人聽說的是什麼動作?”
王畿道:“貴國未免也太小看我大明瞭,近期在沿海州府各個行當裡做的小動作,真當本官瞎得看不到嗎?想讓如此之多的行業臣服於貴國的指揮調度,這目的究竟何在?”說到後面,竟然隱隱了幾分興師問罪的語氣。
近期海漢在浙江沿海各州府所採取的一系列措施,目的是要儘可能整合各個行業,掌握這些行業的話語權和制定標準的權力,從而達到在經濟上控制住這些行業的目的。當海漢能夠控制住這些關乎國計民生的基本產業之後,要對整個地區的經濟產生影響也就變得容易了,這樣也就有更多的籌碼來與大明在政治問題上討價還價了。
王畿能夠了解海漢的這些動作並不奇怪,畢竟一省布政使權限極大,手裡會掌握着各種稀奇古怪的情報資源,就算是錦衣衛、東廠這些情報機關,也會在必要的時候與承宣布政使司共享情報信息。海漢在浙江沿海州府所做的這些動作雖然手段還算隱蔽,但參與者衆多,並沒有多強的保密性可言,只要有心查探,是不難發現海漢在這些行業中的新動向。
不過海漢選擇了這種行事方式,自然早就把大明官府察覺到之後的反應考慮了進去,海漢各個相關部門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空前一致,認爲大明官府即便察覺到了海漢的意圖和手段,也很難拿出什麼行之有效的反制措施來進行阻止,最大的可能便是由某一級的官員出面進行口頭抗議,但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手段。畢竟兩國建交通商的這種大趨勢之下,大明官府有任何破壞兩國關係的行爲都有可能會被視作是極爲嚴重的挑釁。
石迪文曾經考慮過大明方面如果要提出抗議,或許會是由某位知府出面交涉,倒是沒想到這個角色竟然是由浙江布政使王畿來親自扮演。而石迪文也有點拿不準,這王畿究竟是真的打算問罪,還是要以此爲條件,與自己在別的事情上討價還價。
石迪文決定還是先以官方態度來回應對方的質疑:“王大人怕是有所誤會,我國行事一向都光明磊落,哪裡有什麼大動作小動作,都是正常的經商手段而已。我國商人在大明活動期間一向遵紀守法,如果真有什麼違反大明律法的地方,那就請王大人指出來,或者乾脆依法處理就是了。”
石迪文可不會承認對方控訴的罪狀,咬死了這是商業經營中的正常措施,如果王畿真要法辦相關的海漢商人,那隻怕最先受不了的並不是海漢,而是那些與海漢有深度合作的各級地方官員。即便王畿在浙江位高權重,想在這件事情上扮演整個官場的絆腳石也還是會有些託大了,到時候沿海州府出了亂象,他這個布政使恐怕就得因此而背鍋。
王畿大概也沒有料到石迪文的態度竟然如此強硬,甚至都沒有還價,而是直接擺出了一副魚死網破的架勢。抓捕海漢商人能不能起到作用還不好說,但石迪文和地方官府的利益相關者們肯定不會對此袖手旁觀。不管王畿的意圖到底是什麼,石迪文可不想讓他輕易佔到上風。
以強硬對強硬,石迪文這個迴應還真是踩準了王畿的節奏。王畿本事想通過這種方式在氣勢上壓倒石迪文,以便能在之後的談判中佔據主動,但顯然他有點低估了石迪文的實力,這番表演在對方面前根本就沒起到應有的作用,反倒是被石迪文以同樣的方式進行了回擊。他也不想想,石迪文這種南征北戰打過不少仗的軍中將領,哪裡會被幾句言語恐嚇就給鎮住,別說他王畿,就算是換了崇禎皇帝親自過來,效果也是一樣。
話要是在一開始就說僵了,那後面的談判可就沒法再進行下去了,王畿雖然有些不甘,但顧全大局還是主動退讓了半步:“石將軍這話就說得重了,本官可沒說過貴國商人的行爲是違法的。只是這種行爲於我大明不利,本官還是希望石將軍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王畿這口氣變軟了,石迪文自然是立刻便察覺到了。他也不想鬧得太僵讓王畿下不了臺,當下笑道:“我能給王大人的解釋,就是爲了能讓參與進來的經營者們賺到更多的錢。如果錢只是進了我國商人的口袋,那貴國商人也不可能這麼配合,是吧?”
石迪文就是吃準了王畿根本看不懂這些商業操作背後的深遠目的,別說王畿了,如果不是施耐德詳細解說過整個計劃的內容,石迪文也未必能悟透這些商業手段的目的所在。王畿頂多是憑直覺感受到了海漢控制這些行業的企圖不善,但不太可能明白海漢這些手段在商業之外的其他目的。
而石迪文要弄明白的,便是王畿的條件究竟是什麼。他能感覺到對方的立場並不是單純地對海漢抱有敵意,而是想在這場會晤中佔據上風之後再拋出條件。只可惜石迪文並不打算讓着王畿,佔上風這事基本已經無望了。
王畿道:“本官身爲浙江父母官,既然知道此事有問題,那當然不能袖手旁觀,你且與本官說說清楚,這中間到底是有什麼貓膩。”
王畿的堅持讓石迪文也不禁有些疑惑,看對方這種態度,莫非是有什麼切身利益牽扯其中,纔會一直扯着這個問題不放。石迪文便試探着問道:“各個行業狀況都不一樣,那不知道王大人想了解的是哪個行業呢?”
這個問題果然是問到了點子上,王畿稍稍猶豫之後便給出了答案:“糧食。”
糧食?石迪文前些日子纔跟寧波的幾個知名糧商進行過會談,當然很清楚這個行業裡的情況。由於海漢在浙江的控制區以海島爲主,陸地面積有限,也沒法進行大宗的糧食生產,所以一直以來都是從浙江就近採購,就連運往北方山東、遼東兩處控制區的糧食,絕大部分也是採購於浙江各州府。
對於海漢在福建海峽以北的幾個控制區來說,糧食採購算是剛需,所以對於本地糧商的依賴性極大,海漢想通過採購量來對糧商進行反向控制,進而影響到糧食行業,這個想法到實際推行時就發現難以實施了。雖然海漢對本地糧商們來說算得上是超級大客戶,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們願意將這個行業的話語權讓給客戶來掌管。商務部雖然設計了很多種方案,想將糧商的利益與海漢捆綁到一起,但最終還是未能讓這些糧商放棄抵抗。所以最後石迪文被迫選擇了放棄,這也是他那段時間在寧波的一系列會談中唯一沒有取得任何成果的一個行業。
海漢這邊的判斷是糧商們不願意將自己的利益和前途跟海漢捆綁到一起,那大家就維持之前單純的生意關係好了。只要海漢在糧食交易中不附加其他非商業的條件,大明糧商都還是很樂意與這個大客戶做長期買賣。在經過這件事之後,石迪文也就沒有再將整合糧食行業列入計劃的打算了,至少海漢在北方地區開發出糧食產區之前是不會有什麼大的變數了。而從南方如臺灣島等地運糧去北方,終究要考慮到運費和時間問題,大概也只會是一時的權宜之計。
石迪文倒是沒想到在今天這個場合,會由王畿再次提到了糧食行業。但問題就在於海漢從頭到尾都沒有在浙江這邊的糧食行業中動過什麼手腳,王畿既然知道海漢在整合某些行業,那不可能對此毫無所知,單獨把糧食行業提出來講,又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呢?
石迪文在心中把事情脈絡大致過了一遍,這纔對王畿迴應道:“王大人恐怕是有所誤會了,我上月雖然是跟一些糧商有過接觸,但並沒有對浙江的糧食行業有什麼動作。就算我想,糧商們也不願意配合啊!”
“石將軍上月在寧波見的那幾個糧商,其實都只是在當地有點影響力,紹興、嘉興、湖州、杭州這幾個州府纔是浙江真正的產糧大區,石將軍要談的事,應該在這邊來找大糧商談纔有用。”王畿居然很熱心地向石迪文介紹起了浙江糧食行業的狀況。
石迪文對這些信息並非一無所知,但他在糧食採購過程中所需考慮的不僅僅是價錢問題,還有糧食交易背後的人脈和利益輸送考量。這些大糧商哪個背後沒有官府背景,該從誰手裡以怎樣的價格買糧,那都是要經過一番盤算纔會實施。寧波以外的州府也有糧商來與海漢接觸,但在交易條件方面一直沒有談攏,所以截止目前,海漢在浙江採購糧食的主要來源地依然是距離舟山最近的寧波府。
但今天王畿既然主動提到了糧食行業,並且已經給了石迪文明示,他這顯然就是要藉此介入這個行業了。石迪文很快在腦中理清了前因後果,但他還是有些不敢相信,王畿這一省布政使竟然會這麼容易就親自下場了。
“王大人這是打算介紹糧商給我認識?”石迪文笑着應道:“如果糧商是王大人的至親,那這買賣就不用細談了,我答應了。”
早前與海漢保持貿易往來的那些糧商雖然也有官方背景,但顯然不如王畿這尊大神有影響力。如果因此就能讓王畿站到支持海漢的一邊來,那換幾個糧食供應商對海漢來說並不是什麼大事,無非就是在價格上對新糧商多補貼一點,通過這種方式來讓王畿得到實際的經濟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