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大明官員送錢,這對海漢來說根本不是問題,只要能達成海漢的要求,錢財好處在海漢執委會眼中只不過是一個或大或小的數字而已。遇到那種手裡掌有實權,能爲海漢在大明的各種計劃提供助力的高官,海漢這邊甚至會想方設法送錢上門,就如同石迪文現在正在做的事情一樣。
不過王畿的狀況好像與石迪文過去遇到的那些大明官員有些不太一樣,雖然石迪文從一開始就在暗示對方可以直接談條件,並且也擺出了可選的經營項目讓對方挑,但王畿卻是拒絕了這個提議,然後繞着圈子演了一大出戲,最後居然提出了要在糧食這個行業裡做文章。石迪文確實不懂,爲什麼王畿放着現成鋪好的路不走,非得要挑糧食這個行業當成籌碼,難道王畿在浙江民間的影響力,就主要集中在糧食行業了?
安全部在此之前對於王畿此人當然是盤過底了,但所掌握的信息基本都是公開或半公開的,如個人出身履歷、家庭狀況、私下愛好等等,對他所能直接或間接控制到的行業卻並沒有太多的可靠消息。這一方面是因爲海漢與王畿之間本來就缺乏可靠穩定的消息渠道,對他的瞭解只能來源於公開信息;另一方面王畿的官位太高,他一句話就足以影響到治下地區的任何一個行業,對外界而言,根本猜不準哪些行業纔是他真正能夠操縱的對象。
當然了,既然現在王畿點明瞭糧食這個行業,肯定不會是拿此來開玩笑了,石迪文乾脆就爽快地開出了條件,只要這糧食生意是王畿家中的產業,海漢直接採購便是了。
王畿道:“石將軍果然是痛快人,那本官就直說了,先前提過的這幾個州府,本官都能組織起數目龐大的糧食供應,以貴國在江浙地區的採購量,本官這邊便可一力承擔。”
石迪文一聽他這口氣,竟然是打算要獨吞海漢在本地的糧食採購份額,不給其他糧商留飯吃了。每年秋收便是海漢採購糧食的旺季,對方趕在秋收之前提出這個條件,很顯然也是看準了時機,打算要從中賺上一大筆了。
海漢目前的糧食採購是從以寧波糧商爲主的七八家糧商手中分頭購買,每家的採購份額都各不相同。各家的糧食價格其實相差無幾,海漢劃定採購份額的參考標準主要便是各家的背景了,後臺越強能拿到的份額自然也就越多。當然了,在寧波府境內,最大的官方後臺莫過於知府曲餘同了,而由他操控的糧商的確是目前海漢在浙江進行糧食採購的最主要供應商。
不過今天王畿把話說明了,今後這樣的形勢可能就要發生變化了。他要伸手拿這糧食採購的買賣,海漢肯定會將其作爲優先考慮對象,畢竟這一省布政使可比知府以下官員的個頭大多了,以收買價值而論,那海漢肯定也會選官大的這邊。
當然僅憑王畿這麼三言兩語,還不至於讓石迪文就立刻作出決定,他先前場面話雖然說得漂亮,但真到了要拍板的時候,那還是得一分一釐算個清楚才行。當下石迪文便向王畿問起,這幾個州府的糧食供應價格,組織貨源所需的時間,以及交割方式等等。石迪文雖然不是商務部的人,不過前段時間爲了與糧商們進行談判,也惡補了一下糧食交易方面的知識,沒想到時隔數日居然還能再次派上用場。
王畿見石迪文所提的問題也很有針對性,便也據實以答。他知道石迪文問這些不是要爲難自己,而是要衡量自己所提供的糧食貨源是否能夠真正滿足海漢的需求。但王畿爲此已經做了頗多的準備,以他手中所掌握的權限,甚至比一般的糧商更加了解整個江浙地區的糧食生產狀況,要利用手裡的權力對糧食去向作出某些安排更是輕而易舉。
而這是普通糧商以及他們背後的官方靠山無論如何也沒法相提並論的優勢,雖然在採購成本上不會帶給海漢什麼優惠,甚至有可能因爲貨源地的進一步分散而導致運費成本上升,但這可是一個搞定浙江承宣布政使司的好機會,而且成本是可控的,石迪文絕不可能放過這樣的時機。
兩人談及具體的事宜,竟然都開始認真起來,王畿乾脆就把石迪文帶到書房裡,然後拿了紙筆開始寫寫劃劃,計算起石迪文所提到的幾個問題。他原本以爲像石迪文這種帶兵大將,就算對於商貿之事略知一二,說到術數方面肯定還是會顯露短處,但談了幾句之後就發現,石迪文的心算能力可比他強多了,甚至比他那幾個號稱術數無雙的師爺還計算得更快更準。
王畿爲了這次會面,提前便已經做了不少準備工作,其中便包括糧食貿易中的種種數據,早就命人計算好了結果,此時只需向石迪文一一報出就行。不然以石迪文剛纔所提的這些問題,王畿還真沒法立刻便迴應出準確的數字。
石迪文當然並不是什麼數學天才,他的計算能力在穿越前那個時代也只不過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正常水平而已,但在這個時代人們普遍會認爲帶兵打仗的武夫沒有什麼文化,更不會將其與數學聯繫到一起。石迪文稍稍展露一下自己的心算能力,就已經讓王畿頗感驚訝了。
“想不到石將軍還長於計算,這難道便是貴國國民精於商貿的天賦?”王畿不禁感嘆了一句。
石迪文的注意力從亂七八糟的數字上移開,擡頭望向王畿笑道:“王大人過獎了。這個也不算什麼天賦了,只是雕蟲小技而已。”
王畿心道我請那幾個算帳的師爺還沒你算得快,都要開出每人每月二十兩銀子的薪餉才能作數,這還叫雕蟲小技?那這小技的價碼未免有點高了。
既然石迪文精於術數計算,王畿可就不敢在成本覈算等數字問題上跟他打馬虎眼了,只能按照既定的方案一點一點與石迪文討價還價。但石迪文所在意的並不是價格問題,供貨是否及時足量,貨物的品質是否能夠達到海漢的要求,錢貨交割的方式,這些纔是他真正關注的重點。
比如錢貨交割方式一項,一般來說都是雙方當面點貨收錢,但如果雙方都有比較可靠的信譽度,那麼出現先交貨或者先付錢的狀況也很正常。而海漢一向善於通過貿易手段來推廣自家的金融體制,讓海漢紙幣逐步進入到大明沿海地區的市場中,在兩國間的進出口貿易中充當流通貨幣來使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減小了現銀的流通量。
海漢銀行商業信用好,發行的紙幣攜帶方便,結算也快捷,並且不易被仿造,因此近兩年在沿海商界已經逐漸開始有規模地流通起來了。期間雖然也有那麼一些不知好歹的人嘗試要仿造海漢紙幣,但涉事人員結果無一例外都是暴斃家中,甚至是被一把無名大火把整個房子都給燒了。多得幾次,民間自然明白這是海漢動了手,從此再也無人敢拿性命去挑釁海漢的底線。
海漢紙幣的可靠度有了一定的保障之後,兩國間的貿易結算便越來越多地使用這種新貨幣來取代份量沉重的銀子和銅錢。而如果能夠將這種貨幣推行到一省布政使都加入使用,那對於大明沿海地區的經濟控制力度就將會得到進一步的加強了,今後在浙江繼續推廣海漢紙幣也就有了一個號召力十足的榜樣了。
兩人談至中午,王畿作爲地主還是提前命人準備了一桌宴席。不過雙方都打算在席間繼續討論合作事宜,是以都沒有安排下屬陪坐。
午宴之後,兩人回到書房繼續探討,又花費了兩小時之後,雙方大致已經敲定了合作的內容,只剩下一些接洽方面的細節還需要交給下面具體經辦的人去進行銜接。而討論到了這個階段,石迪文也已經基本明白了王畿爲何要選擇糧食行業作爲撈錢的掩護。
正如王畿自己所說的那樣,他在各個沿海州府都控制着一批關係過硬的糧商,其中一部分人的確是與他有着親屬關係,可以說是藉助他的官位才逐步掌控了各地的糧食市場。即便海漢人沒有來到浙江,王畿也有自己的目標想要實現,而他的目標其實與海漢目前在沿海州府中實施的手段非常相似,那就是要設法整合糧食行業,掌控這個行業的定價權和話語權。
截止目前,王畿在糧食行業所取得的進展要比海漢大得多,已經至少有四個州府的糧食市場是處在他的操控之下,可以說跺一跺腳就真的能讓全浙江的糧倉抖三抖了。寧波的糧商雖然暫時還處在他的掌控之外,但王畿認爲只要自己能把海漢的糧食供應買賣從寧波府搶過來,那麼寧波糧商必然將會大受打擊,屆時再對其進行兼併整合,難度就將會比當下要小得多。
王畿的這些想法雖然沒有對石迪文和盤托出,但海漢這邊原本就有整合本地糧食產業的打算,只是沒有王畿這麼得天獨厚的條件而已,因此石迪文從王畿的言語中,便大致能推斷出他的想法了。
石迪文從未想過一省高官竟然還能以這樣的方式來謀取私利,這樣看來王畿也算是實幹家了,至少他沒有躺在自己的官位上等着別人送錢來,而是選擇了主動出擊,通過控制糧食市場來獲取收益。雖然這種方式比較麻煩,但收益更容易合法化,對於他這樣的高官而言肯定更加安全一些。
而且石迪文也不得不承認,在整合糧食市場這件事情上,王畿所取得的進展要遠遠超過了海漢,人家至少已經將浙江境內的幾個糧食主產地都捏在了手裡,而海漢卻連一個寧波府都沒能搞定。如果雙方這次的交易條件達成,那麼海漢其實是在推波助瀾,幫助王畿更快地整合浙江本地的糧食市場。
這樣做是好是壞,站在石迪文的角度,其實很難馬上就做出判斷,畢竟他所擅長的領域是軍事而非貿易,不具備施耐德那樣敏銳的商業嗅覺。他這段時間馬不停蹄地奔走於浙江各地進行商業談判,其實也是被趕鴨子上架的不得已之舉。
而王畿很清楚自己如果能與海漢達成交易條件,那麼整合省內的糧食市場就指日可待了,而這也正是他爲何果斷拒絕了石迪文先前提出那些看似很有誘惑力的條件。對王畿來說,只要整合了糧食市場,大筆財富唾手可得,又何必要去經營那些有風險的項目。當然了,前提就是能夠說服海漢人接受自己提出的交易條件。
兩人的探討在下午告一段落,石迪文主動提出了要休息一下,捋一捋今天所接收到的這些信息。王畿倒也沒有急着催促他立刻作出決定,而是讓人安排了一處幽靜院子給石迪文。
石迪文所說的休息其實也是一個幌子,王畿的人剛走,他便命令隨從人員立刻取出裝在一個木箱子裡的電臺,向舟山島發送電報。由於他所帶的戰地電臺功率較小,所以必須要通過舟山中轉之後,再發回三亞勝利堡。
石迪文發送電報的內容,便是向三亞告知目前的談判進展,以及布政使王畿的意圖,然後徵求執委會的意見,是否應該與王畿進行合作,助他整合浙江的糧食市場。
石迪文發完電報之後,心情才稍稍放鬆了一些。就他目前所接觸過的大明官員而言,王畿可以算是相當務實的一派了,甚至比那些身在基層的低級官員還更加明白該如何利用手裡的權力賺到錢。如果王畿不是有這麼一個官職在身,石迪文認爲他也極有可能會成爲一個相當厲害的商人,就算不經營糧食,在別的行業也一樣會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