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紙上墨汁晾乾,荀鵬程仔細看過內容,便小心翼翼地將這張借據摺好收了起來。雖然上面並無汪灝的簽名畫押,但白紙黑字已經是實證,這玩意兒拿到派出所和法院去都能讓汪灝吃不了兜着走了。
荀鵬程這下也沒了什麼顧忌,說話更是輕鬆了:“汪兄既然已經看好了地,那要不要找一支本地的施工隊把修建使館的活也接下來,正好我這邊也有熟人。”
汪灝推辭道:“這倒不用急,待我先將土地之事談妥,再來找荀兄諮詢。荀兄,那你看什麼時候去銀行過賬比較方便?”
“當下就很方便啊,要不我們這就去?”荀鵬程主動問道。
“好啊,此事早些辦妥,我也能早些向上司覆命請功。有勞荀兄了,日後一定會稟明此事,爲荀兄請功。”汪灝一聽大喜過望,立刻順口便應了下來。
荀鵬程心中暗暗冷笑,他既然已經認定了汪灝的身份,哪裡還會將他的許諾放在眼裡。至於汪灝多次提到的上司,荀鵬程其實很懷疑其是否真的存在於這個世上,想來也是汪灝虛構的人物之一。
兩人出了酒樓,荀鵬程便叫了人力車過來,然後便直奔勝利堡外不遠處的海漢銀行。按照汪灝的安排,荀鵬程便在銀行辦理錢款過戶的業務,這樣可以在最短時間內將四萬元借款轉入到汪灝提供的所謂公款帳戶。當然了,如果真要說起銀行的業務,荀鵬程可要比汪灝這個外來者要清楚得多,這錢從銀行劃賬要走哪些程序,他都是很清楚的,畢竟他之前當記者時每月的工餉也是通過銀行劃賬來支取。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銀行大廳,汪灝對於這裡的環境似乎也不陌生,看起來應該也是提前來熟悉過環境和銀行辦事流程了。大廳中間的櫃檯上擺放有各種存取單據供客戶填寫,同時也提供有筆墨白紙,讓客戶可以隨時記錄一些重要信息。
汪灝取了紙筆,將自己的賬戶寫下來交給荀鵬程,由他去辦理過戶手續。荀鵬程接過來看了看,朝汪灝點點頭道:“汪兄稍等片刻,這便去辦理手續。”
汪灝作揖謝道:“有勞荀兄!”
荀鵬程到了掛着“大額交易”牌子的櫃檯前,只等了兩個輪次,便叫到了他排的號。荀鵬程坐到椅子上之後,櫃檯另一邊是一個四十來歲的黃瘦男子,細聲細氣地說道:“請問是要辦理何種業務?”
荀鵬程躬下身子,儘量靠近對方,壓低了聲音道:“與我同來之人,便是坐在後面那青衫男子,此人乃是江湖騙子,正冒充大明官員行騙,勞煩老兄示警,莫讓這賊人逃了!”
那黃瘦男子表情不變,只是擡頭望向荀鵬程道:“你確定?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荀鵬程將自己的身份號牌取出,推到了那櫃員面前道:“在下乃是海漢國民,自有義務舉報此人。待此人落網之後,在下也會出面作證。”說罷將汪灝寫的那張借據也拿了出來,展開了放到對方面前。
那借據內容並不複雜,黃瘦男子一目十行,兩下便看完了,這借四萬還五萬的事,當然不可能是什麼正當借貸了,雖然這借據還沒有簽字畫押,但既然有人當面舉報行騙,那銀行作爲官方金融機構,也有義務要管上一管了。
“請稍坐片刻,這便爲您去辦理手續。”黃瘦男子拿了荀鵬程的身份號牌和那一紙借據,便匆匆離開了櫃檯崗位。
荀鵬程回頭望去,見汪灝也正朝這邊望過來。荀鵬程笑了笑,朝汪灝點點頭,示意一切正常。
片刻之後,那黃瘦男子回到座位上,對荀鵬程道:“那稍後也麻煩先生配合一下了。”
“應該的。”荀鵬程此時只想讓汪灝落網,至於其他的問題都可以先放一放。
果然黃瘦男子話音剛落,便有數名黑衣警察從大門處進來了,領頭的警官留了兩人守在門口,然後在大廳裡環視一圈之後,便衝着汪灝過來了。
荀鵬程從汪灝臉上分明看到了一絲慌張,這讓他心裡頓時有了一分快感。若不是自己夠警惕,這剛到手還沒捂熱的家產,只怕就得被這該死的騙子給弄走了。他不用問也能想到,如果自己這四萬真的轉出去了,這汪灝絕對不會見好就收,而是會抓住機會繼續騙自己出錢,直到被徹底榨乾爲止。
兩名黑衣警察上前盤問了汪灝兩句,然後便取出了手銬準備銬走他,汪灝連忙起身道:“誤會,誤會啊!在下來三亞乃是替大明處理公務,並非歹人,各位莫要認錯了人!我有人證,那邊那位坐着的,便可證明我是好人啊!”
帶頭那名警官聞言便走到荀鵬程面前,對他問道:“你……能幫他證明身份?”
荀鵬程知道這警察應該是銀行通知過來的,當下也很是配合:“在下只是一介平民,這人跟我說他是大明官員,真假卻是不知。”
“這樣啊,那你也跟我們走一趟吧!”警官擡了擡手,示意荀鵬程起身。
荀鵬程提醒道:“警官,在下的身份號牌和物證還在銀行手上……”
“知道,我會處理。”那警官點點頭,示意自己已經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於是荀鵬程和汪灝很快都被警察帶走,到了派出所一番盤查,很快事情真相便水落石出了。汪灝的身份證明是一張蓋有大明禮部行人司及兩廣巡撫大印的公文,派出所這邊拿不準真假,便立刻通知外交部派人過來查驗。外交部立刻來了一名幹事,看過之後便確定是僞造的假印鑑。大明與海漢建交的公文早就送到了外交部,與上面的印鑑一比對就知真假。而兩廣巡撫大印更是外交部常見的大明官方印鑑之一,這就根本沒法糊弄過去了。
印鑑和公文都是僞造的,那汪灝的身份自然也不攻自破了。在對其亮明物證之後,汪灝只好承認了自己假冒大明官員來海漢行騙的行爲。汪灝其實在這次的颱風到來之前就已經來了三亞,只是未曾與荀鵬程碰過面而已。而他在大明中舉入仕的經歷當然也是假的,畢竟不太可能有哪位舉人老爺會淪落到跑江湖行騙的地步,更別說有官身的人了。
汪灝當年在廣州與荀鵬程分別之後,的確是進衙門去當了一段時間的書吏,然後便因爲嗜賭成性而欠下債務,連這鐵飯碗的工作也給報銷了。無奈之下,汪灝便只能靠着自己那點小聰明在社會上營生,跑的地方多了,自然膽子就大了,想法也雜了。
前些日子汪灝在廣東聽到了大明要與海漢建交的風聲,就在琢磨如何能借勢發財,想來想去,最後還是隻能用騙。汪灝認爲海漢國人傻錢多,而他自恃演技和反應都已經可以獨自行走江湖了,如果到海漢這邊冒充大明官員,只要不跟官方接觸導致露餡,應該有很大的機率能夠騙過普通民衆。
至於行騙的劇本,便是以大明禮部官員的身份悄悄來到三亞籌備修建使館之事,再伺機從目標身上榨取錢財和其他好處。汪灝爲了讓這個計劃看起來更完美一些,還花了很多心思去編造故事細節,並且針對貪錢、貪權、貪色等對象制定了不同的方案,可謂十分周密。他遇到荀鵬程的短短几個小時內就幾乎得手,也足見他的準備工作的確是有效果的。而在碰到荀鵬程的前後,他也在一直尋找類似的目標,只不過荀鵬程恰好就是他認識的故人而已,這樣就可以少浪費許多口水來進行解釋了。
如果汪灝的劇本是用在了另一個普通人身上,或許就已經奏效了,但偏偏他遇到的是荀鵬程這麼一個來海漢之後鍛煉出了豐富社會經驗的老朋友,於是他的一切手段都成了對方眼中的拙劣演出,而荀鵬程甚至不打算在他演出結束之前告發他。直到來了銀行,已經沒有戲耍汪灝的餘地了,荀鵬程才終於結束了這個遊戲。
雖然荀鵬程是揭發者,但警察出於調查需要,還是對他進行了盤問。當得知荀鵬程是剛從快報辭職的記者時,盤問他的警察都有點吃驚:“這個案子要是讓你們報社來寫新聞,應該又會是這兩天的社會頭條了吧!”
荀鵬程乾笑了兩聲,卻沒有去接這個話頭。他要是還在快報做事,這個案子多半都是會由他來跑腿調查並寫稿發表,的確有可能會引起社會上的一番議論。不過如今已經從報社辭職走人,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警察看了看筆錄又問道:“你答應這汪灝借四萬元給他週轉,難道你還真有這麼多錢啊?”
荀鵬程連忙擺手道:“沒有沒有,我一個跑社會新聞的小記者,哪有這麼多的財產,這純粹是爲了穩住這個騙子才這麼說的。別說四萬,他就算開口要四十萬我也借啊,他騙我那我也騙他,你說是吧警官?”
荀鵬程銀行帳戶的數目其實並不止四萬,但他可不敢把自己的家底暴露出來,因爲他實在沒有辦法解釋自己帳戶上的這麼大筆錢是從哪裡來的。如果只是靠當記者的那點收入,他便是不吃不喝做到退休,也沒法存出這麼一大筆錢。這要是被警察發現了,鐵定會作爲疑點進行深挖,到時候荀鵬程跟馬打藍國有利益往來的事,可就沒法瞞得住了。
荀鵬程的解釋倒是說得過去,警察也就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結,就這麼放過了他。在筆錄上簽字畫押之後,荀鵬程配合調查的任務就算結束了。而汪灝的調查就不會這麼快結束了,警察至少要確定他是否有其他同夥,在過往是否有別的行騙記錄,如果有其他受害者,那麼還得要另行立案調查。
在市面上的八卦報紙得到有關於這個案子的消息之前,相關的調查報告已經被送到了警察司,在這裡進行案情歸類之後,上報至任亮處,再由任亮擇重向執委會進行彙報。
而在之後由警察司向執委會提交的近期治安狀況彙報中,荀鵬程遇到的這起詐騙案也作爲案例之一,讓近期在海漢境內頻發的詐騙事件引發了執委會的關注。
這些詐騙事件基本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在大明海漢建交的消息傳出之後纔開始出現,並且將兩國建交作爲了行騙的重要題材。類似汪灝這樣冒充大明官員甚至是特派使節的案子並不鮮見,甚至還有冒充大內太監想在民間騙取錢財的案情出現。在衆多的詐騙案中,的確也有得手者出現過,不過到目前爲止,暫時還沒有哪個騙子把騙得的錢財成功帶離了海漢。最幸運的一人雖然帶着騙來的錢財逃回了廣東,但在珠江碼頭下船之後立即便被駐廣辦擒獲了,畢竟再快的船也不可能快得過電報,只要被海漢掌握了去向,怎麼逃也不可能逃出海漢所控制的區域。
“你們看,跟大明建交的好處還沒帶來多少,倒先是有一大堆的麻煩上門了。”陶東來攤攤手錶示了對這種狀況的無奈:“我們如果不好好整治一下,那過段時間可能就真的會出現帶着儀仗隊伍來三亞行騙的詐騙團伙了。”
“這方面的情況我會盯緊一些。”這個任務只能由任亮接下來,不過他顯然也對出現這種狀況的根本原因感到有些不滿:“但話說回來,大明的使團到底什麼時候纔到啊?正主出來了,這些魑魅魍魎自然就會煙消雲散了。”
“按日程已經到了廣州了吧?等駐廣辦發電報回來就可以確認了。”施耐德對於此事倒是毫不着急:“反正鴨子都已經煮熟了,現在想飛也不可能飛走了。再說北方的困局還沒解決,大明應該是要比我們更着急纔對。要是我們先急了,後面就不好談條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