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鵬程在心中已經基本將這件事的脈絡理清了,航海及造船技術方面的優勢是海漢在南海乃至北方海域快速擴張的主要資本,這些高深的情報知識自然是被劃入了國家重點管控的對象,不會輕易對民間開放。雖然官方並未禁止民間人士對這些領域進行研究,但在此之前官方也沒有做過任何支持和鼓勵民間自行研發造船技術的表態。究其原因,荀鵬程認爲這大概是因爲官方不希望手頭的先進技術經由民間渠道流失到別國,讓其他國家在航海和造船領域有追趕海漢的希望。
到目前爲止能購買海漢新式帆船的國家其實已經有好幾個了,但真正得到執委會許可並引入海漢造船技術的,卻只有安南一個國假,而且所掌握的造船技術也僅限於探索級帆船這一個型號,建造數目和參與人員還得受海漢控制,仍然不是安南想造多少就造多少。
而張金寶現在在做的事情,便是在發動民間力量自行研發造船技術,他假借詩社的名義來組織這些研究人員,想來也是爲了避免引來官方的過多關注。不過荀鵬程對此有些不以爲然,因爲這種事涉情報安全的事務,肯定是由安全部來負責,他跟安全部打了幾次交道,深知這個特權部門的消息靈通程度有多可怕。張金寶的目的顯然是想將這些研究成果控制在自己手上謀利,但荀鵬程認爲這樣做只是在挑戰安全部的權威而已,遲早會被安全部找上門來。
以張金寶目前組織聚會的方式,明顯也沒什麼保密性可言,幾乎沒什麼反偵察的手段。安全部不知道則罷,一旦聽到半點風聲,只怕不用費吹灰之力就能將這海風詩社來個一鍋端了。到時候進了安全部喝茶,這張金寶大概就笑不出來了。像他這樣組織民間力量做這種大不韙之事,荀鵬程並不看好其前景,所以儘管這個船舵的項目似乎已經有人表示出了強烈的興趣,荀鵬程依然堅持認爲這事會召來後續的麻煩。
張金寶和廳內的其他人卻似乎渾然不以爲意,在簡單交流了一陣之後,廖響和苗海生回到了座位上,換了其他人上去開講。而這次的項目就跟航海和造船沒什麼關係了,主講的是一名專研農技的男子,名叫方宏偉,自稱是儋州本地一家書院的講習先生。這身份就要比前面那兩個學員要高了一層,而荀鵬程知道三亞有一個專門培訓農技人才的學院,外地書院的講習先生也幾乎都是在那裡接受的培訓,這位方先生想必也不會例外。
而這位老兄上臺之後也非常坦誠,直言自己是因爲研究經費短缺,所以纔會在這裡演講。方宏偉自稱手上有好幾個農技研究項目,既有他自行設計的農業機械,也有關於熱帶水果種植的研究,但這些項目的進一步開發都需要有足夠的資金支持,而他現在已經處於無以爲繼的局面。所以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能夠徵集到對此有興趣的贊助商。
說到與農業相關的話題,荀鵬程還是有一點興趣的,畢竟在此之前他是打定主意要來儋州開種植園,所以對農業方方面面的信息都曾花時間做過功課,多少也瞭解一點。方宏偉是不是有真本事,荀鵬程現在還難以判斷,但既然是伸手要錢,那想必應該有乾貨纔對。但他聽了一陣,又覺得方宏偉的講解實在太過枯燥,一大堆的農技專業術語,在座的人又有幾個能聽懂的。連他這種對此有興趣的人都聽不下去,就更別說其他人了。
講解告一段落之後,方宏偉停下來問聽衆是否有不明之處,當下荀鵬程便應聲道:“方先生,你不妨大致講講你的項目,如果成了之後,能創造多少效益,又能帶給贊助商多少好處,這或許比你繼續長篇大論更有用。”
方宏偉恍然道:“閣下說得有理,若是不拿出好處來,誰又會白白往裡面砸錢!”
方宏偉當下便轉變了演講方向,不再糾結於技術上的細節,而是直接擺出了更現實的數據。他的研究項目能製造出來的增產增收效果,這纔是作爲贊助商真正會關心的細節。
荀鵬程不得不承認自己聽了之後都有些心動,不過他現在手頭並沒有現成的種植園可以用來嘗試方宏偉的研究項目,而且他也沒忘了海風詩社這種聚會實際上存在着被官府清查的風險,如果涉足太深,或許日後也會被牽連進來。荀鵬程權衡再三,還是強行將自己想要跟進的念頭壓了下去。
而除了荀鵬程之外,在座似乎就沒有旁人對這個項目感興趣了。雖然感受到了方宏偉投向自己的熱切目光,但荀鵬程還是選擇了迴避。他並不想在沒有穩妥保障的情況下就去冒然給方宏偉投資,錢其實是小事,但如果日後這夥人被查,把自己給牽扯進去,就太得不償失了。
方宏偉乾巴巴地在前面站了半晌,仍然沒有其他人提問,只好是略帶尷尬地下了臺。不過以張金寶的這種組織形式,原本就沒幾個外人會來參加這種活動,要指望其中有人願意在這些半成品,甚至是概念階段的研究項目砸錢贊助,幾乎無異於是在守株待兔。
接下來的兩三個項目也是如此,基本上無人問津,場面不免就有些尷尬。荀鵬程看得連連搖頭,以他在三亞採訪各種招商會的經驗來看,張金寶辦的這個活動簡直是門外漢水準,考慮不周的地方實在太多了。如果能把這些項目轉移到三亞去操作,由專業人士來組織會議流程,必然不會是眼前這種冷清局面。
據荀鵬程所知,三亞可是有大把的有錢人願意將手頭的閒錢投入到這些尚處於研發過程中的項目中,只要賭中一項,或許日後就有壟斷這項技術賺取暴利的機會。當然了,三亞那些能被拿出來招商的項目,基本上都是由官府組織的,後續也會跟進,保證這些技術會繼續掌控在海漢手中。像張金寶這樣躲在儋州偷偷摸摸地搞,根本就沒什麼人知道這些項目的存在,當然就沒什麼好的市場反響了。
張金寶見應者寥寥,時間也快到午飯時分,便主動叫停了活動,讓與會者休息休息準備吃飯。而荀鵬程也終於找到機會,與張金寶進行單獨交流。
荀鵬程主動上前,向張金寶表示了希望能夠單獨談談,張金寶只稍稍遲疑了一下,便點頭應下,然後吩咐自己的手下招呼好廳中的客人。兩人也並未走遠,出了這大廳之後便在庭院裡尋了一處幽靜的迴廊,然後展開了談話。
“張爺,能冒昧問一下,你是如何將這些人網羅到一起的?如果他們的身份都是真的,那可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荀鵬程開門見山地提出了自己心頭最大的疑問,這些頭腦都不差的精英,爲何會聽從張金寶的安排,將自己的研究項目在這裡拿出來展示。要說金錢收買,荀鵬程是決計不信的,這些人明顯都是需要錢來繼續他們的研究項目,如果張金寶肯捨得出錢,他們又何必來這裡拋頭露面。
張金寶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起來,盯着荀鵬程問道:“你是官府的人?”
荀鵬程搖頭道:“在下只是普通平民,並非官府中人。”
“如果你只是平民,那爲什麼要對這些事刨根問底?”張金寶反問道。
荀鵬程苦笑道:“張爺,不瞞你說,鄙人過去也跟安全部、警察司打過交道,而且不止一次。如果是公門的人查到你頭上,那大概不會像我這麼有耐心,在這裡慢慢問你的話,直接就請你去衙門裡喝茶了。我只是覺着你這買賣還有提升的空間,但要先問問清楚才行。”
張金寶眼神微微一凜,旋即便恢復了笑眯眯的神態道:“我就是跟程兄開句玩笑而已,不必當真。程兄想知道的事,其實說穿了就一文不值。或許程兄以往聽說過儋州瓊西書院的名號?”
荀鵬程點了點頭,瓊西書院雖然是近年才冒出來的新秀,但如今在儋州算是能排進前三的大書院了,以開設專業衆多,學員就業率高而著稱。先前第一組出來展示項目的那個苗海生,便是自稱來自瓊西書院。前年主管文教工作的寧崎巡視儋州,也對瓊西書院的教學狀況表示了讚賞,並將其定位爲了職業教育示範基地之一。
張金寶見荀鵬程點頭,便繼續說道:“鄙人不才,便是瓊西書院的負責人。”
饒是荀鵬程見多識廣,這下也被張金寶的話給鎮得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表達心頭的複雜情緒。他剛纔坐着沒事,就已經在腦子裡設想過張金寶的多種身份,甚至還猜想過他是不是官府裡的人,故弄玄虛想誘捕外國間諜。但不管是商人、暴發戶還是官府中人,荀鵬程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張金寶竟然是教育界從業者,而且是這個行業裡有頭有臉的人物。
荀鵬程好不容易纔讓自己從震驚的情緒中回過神來,咀嚼着張金寶這話中的意思:“負責人……”
“瓊西書院便是鄙人的產業。”張金寶說到這裡擡手指了指大廳的方向:“當然詩社的人都是知道的,不然他們也不會如此信任我,是吧!”
荀鵬程忽然想起來自己先前總覺得在哪裡聽說過張金寶這個名字,那大概便是前年的官報了,當時《海漢時報》對寧崎的環島考察做了非常詳盡的連續報道,而在儋州期間的行程和會見的人物也都有相應的版面,寧崎曾經造訪過的瓊西書院,當時的負責人可不就是叫做張金寶?
如果對方的這個身份沒有造假,那這裡的情況倒是說得通了。張金寶既然能經營規模如此之大的書院,身家自然不會差,在儋州城外擁有這麼一處莊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而海風詩社能夠彙集了本地各家書院精英,恐怕一多半還是衝着張金寶的這個特殊身份來的。
這倒不是各家書院的精英會轉投到瓊西書院的麾下,就算想轉也未必合適,因爲瓊西書院開設的專業雖多,但也不是面面俱到,教學條件並不見得勝過其他書院。張金寶向這些人所提供的,是一個更類似於研究院性質的鬆散組織,他們能夠在這個組織裡尋找自己所需的技術合作夥伴,然後從事一些難以獨力完成的研究項目。
而張金寶也會定期召開類似今天這樣的聚會,然後將他們的研究項目進行展示,一來是聽取其他人的意見,完善項目的研究思路;二是藉此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吸引到願意往項目裡砸錢的贊助商。
正如荀鵬程所猜測的那樣,張金寶對陌生來客的篩選標準,其實就是簡單地從儀容儀表來判斷是否有錢,而這也幾乎是唯一的准入門檻。張金寶的思路很直接也很簡單,有錢就意味着一定的社會地位,而相對較高的社會地位也會帶來更高的眼光,雖然這種情況並不絕對,但至少是可以篩選掉絕大部分於此事業無助的閒雜人等。而類似荀鵬程這樣有錢有閒有見識的人,便正好是張金寶所尋覓的目標對象。
當然了,荀鵬程因爲過往特殊的經歷,戒備心遠勝常人,作出決定之前都會十分謹慎地考慮各種可能出現的問題,所以儘管他對今天所展示的項目有些興趣,但最終還是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沒有在人前表現出明顯的投資意向。至少在張金寶這裡得到圓滿的答覆之前,他肯定是不會給海風詩社的這些項目投錢的。
“原來是瓊西書院的張山長,是在下失敬了!”荀鵬程很快就將情緒恢復到正常狀態,拱手作揖向張金寶行禮。對方算是本地文化界的大人物,荀鵬程可不會認爲自己的身份能夠在對方面前擺架子,老老實實依足了禮數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