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元的自誇讓費策賢頓時有些熱血上頭,大明好歹也是東方最爲強大的國家,怎麼可能再過一百年還造不出這種船,想當初三寶太監下南洋,那些巨大的寶船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當然了,費策賢也不得不承認,即便是那些征服了整個南洋的寶船,真要在海上作戰的話,也不見得能打得過海漢這種火力強勁、航速驚人的戰艦。
邱元接着說道:“費大人可能會認爲我是在吹牛皮,但這就是事實,海漢在武器裝備方面所擁有的優勢,不管是大明還是其他國家,都不可能追趕上來。或許費大人認爲造船是一件簡單的事,但造戰艦跟造普通民船可是不一樣的概念。等到了三亞之後,如果執委會安排了參觀勝利港造船廠,費大人應該就會對此有更深的認識。”
勝利港造船廠對外界來說也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凡是到過勝利港的人,都會對港灣內停泊的大鐵船印象深刻,時間一長,這大鐵船就成了勝利港造船廠的廣告牌。稍微對內情瞭解多一點的人,就知道海漢海軍的主力作戰艦船幾乎全部都是在勝利港造船廠建造,其造船規模和技術水平的確遠超大明,號稱南海第一造船廠可不是浪得虛名。
能夠從勝利港造船廠訂購到作戰船隻的客戶,除了海漢海軍之外,也就只有安南、福建水師等寥寥幾家,當然如今還要加上一個新近拿到訂購機會的荷蘭東印度公司。而勝利港造船廠面向外界的技術轉讓,也僅限於“探索”級這種在海軍作戰編制中噸位最小的戰船,稍大一號的“探險”級就不在此列了,至於“威嚴”級戰艦,那更是就算有錢都買不到的特殊存在。
不過以費策賢的見識,造船對他而言實在有些陌生,他也很難想像出造船這個行當的頂尖水準究竟是個什麼狀況。這不比得槍炮射擊那麼直觀,如果一點都不懂造船和航海方面的學識,那也很難理解海漢在這個領域的技術優勢究竟有多大。就像沒上到戰場之前,沒人會認爲海漢軍真的不可戰勝,也只有在生死立決的戰爭中才能比較出來誰的戰船更爲厲害。
讓費策賢稍稍覺得有些惋惜的是,邱元並沒有安排他搭乘戰船出航,只是在甲板上走馬觀花地看了一圈,然後便下了船。這使得他想要一窺海漢海軍戰力的打算基本落空,但又不能在邱元面前表現得太過明顯,畢竟他的身份實在太敏感,要是表現出過強的求知慾,那對方可能會有所誤會。
當然了,外交使節身負蒐集軍政情報的任務,這是雙方都心裡有數的事情,也都會很有默契地不去戳破這個真相。海漢安排費策賢參觀軍營,是爲了向其展示武力,而這種展示點到爲止,則是要避免讓他收集到更關鍵的軍事情報。
接下來的兩天時間,邱元依然是爲費策賢安排了在本地的遊歷參觀活動。海口雖然不及三亞繁榮,但作爲曾經的瓊州府政治經濟中心,這裡的經濟狀況其實並不差,邱元上任之後一直着力將海口市打造成爲海南島北部的主要貿易港,到目前爲止來看,這的確是正確的發展方向。由於這裡與大明僅隔了一道瓊州海峽,航運往來十分便利,因此很多從大陸運過來的原材料都會將海口港作爲目的地。而海口也充分利用了地理優勢,在本地興建了不少深加工作坊來消化這些大明運來的原材料。
海口境內有南渡江這條水脈,因此這些加工作坊也大多依水而建,充分利用水利條件。一些有官方背景的作坊,還會裝備蒸汽機作爲動力,提升加工效率。這對於費策賢來說,又是一種新奇的體驗。
費策賢在來海漢之前也曾經聽說過蒸汽機的存在,但無論描述得多麼詳細,也還是抵不過親眼看到這種機械裝置運作時所受到的震撼。
“費大人,你現在所看到的就是新的時代,我國稱其爲——工業時代!”邱元不無驕傲地向費策賢介紹眼前一臺用於榨油的蒸汽機:“用這臺蒸汽機來榨油,效率是人工榨油的五十倍!畜力的二十倍!過去要一個月才能榨完的油量,現在只需要一兩天就能加工完成了。”
費策賢道:“但此物看起來製造不易,而且需要不斷用煤,這成本應該也得要記入油料之中吧?”
“沒錯。”邱元肯定了費策賢的疑問:“如果加工量與過去一樣,那用蒸汽機的成本肯定要高得多,但我們已經把單位時間內的加工量提升了幾十倍之多,就算把蒸汽機的運行、折舊、維護成本全算進去,也還是要比過去的利潤豐厚得多。費大人,生產力就是一切,這個道理你能理解嗎?”
費策賢每個字都能聽明白,但意思卻聽得似懂非懂,什麼加工量、成本、生產力……對於他這個只懂經史子集和外交規範的文官來說,着實不是太好理解。不過邱元聲稱這種生產方式能比傳統方式賺取更多的利潤,聽起來倒不像是在吹牛,至少這加工效率就在自己眼前明擺着,如果海漢各行各業都是進入了這種所謂的“工業時代”,那的確會是一種可怕的差距。
費策賢忽然想到,海漢以治下不過幾十萬的人口,便能在短短數年之間崛起於南海之濱,或許也是與這種能夠極大提升生產效率的“工業時代”有關。但這種模式大明能夠效仿嗎?費策賢認爲不太可能,光是這提升效率的蒸汽機,大明就造不出來。而且海漢對此管束極爲嚴格,甚至超過了武器裝備,根本就不允許出口。
事實上不管是官方還是民間所裝備的蒸汽機,全都有進行登記造冊,而且會有專人定期查看這些機器的運行狀況。工業部下面甚至還專門成立了一個分管此項工作的巡察處,直接與安全部銜接。即便是有機器報廢,那也必須由工業部進行回收,哪怕是少了一個零件也得出書面報告才行。在這種嚴格的管控之下,到目前爲止還沒有任何一臺蒸汽機流失到外界。所以儘管很多國家都知道並且眼饞海漢的這種技術,但也一直沒法搞到實物來進行仿製。
當然除了這些深加工作坊之外,邱元自然也不會忘記讓費策賢去參觀一下最有海漢特色的種植園。這種特殊的農場模式有別於大明的地主階級,土地全部是國有,業主只是與海漢官方簽署協議,租用這些土地來經營。由於收益穩定且回報期非常長,所以種植園成爲了大明商人在海漢投資的一個主要項目。目前海南島上的種植園已經有好幾百個之多,其中超過一半都是由大明商人投資運營,也算是借雞生蛋的運作典範了。
費策賢看過幾處種植園之後,便明白這種經營模式的確在生產效率上要遠遠高於大明的地主經濟。這些種植園往往大量使用外來奴隸作爲勞動力,而種植項目又多爲經濟作物,其投入產出比非常高,甚至遠遠超過了在大明買地種糧的回報,也就難怪有不少大明商人會帶着銀子來海漢投資農業了。
費策賢在海口待了幾天,按照邱元的安排參觀完本地的各種項目之後,終於踏上了前往三亞的航程。中途在萬寧縣靠岸歇了一晚,然後次日繼續南下抵達三亞。
儘管在來之前就聽聞過三亞繁榮景象的種種描述,但當費策賢親眼見到這處號稱南海第一港的所在,也還是不免感到了震撼。他所乘的座船被安排在勝利港靠岸,港灣進進出出的船隻接連不斷,在灣口處甚至排起了隊,比他在廣州時看到的珠江碼頭更爲繁華,就勿論大明北方的那些港口了。
而從這些船的外觀上,也不難分辨出其來自不同的國家和地區,既有大明最常見的福船廣船,也有歐式的大帆船,中東的阿拉伯三角帆船等等。海漢自稱商路廣達天下,果然不是無憑吹噓,費策賢在天津衛大沽口登船南下的時候,當地可沒見着有什麼外國船隻停靠。這與外國通商一項,大明算是輸得很徹底了。
當然了,海漢號稱以商立國,全民皆商,經營出這等局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費策賢雖然心中有些羨慕,但也還是不忘帶着批判的眼光審視勝利港的繁榮——商人重利輕義,這海漢人當然也好不到哪裡去,全是掉進錢眼裡的市儈之人。
不過很快費策賢便注意到了港灣航道兩邊密密麻麻的岸防炮臺,這個景象也提醒了他,海漢的立國之本可不僅僅只有商業,還有強大的軍事手段作爲堅實後盾。如果海漢不能憑藉商業手段達成目的,那麼他們其實還有另外一個選項可供選擇,而且可能比商業手段來得更加直接有效。
帆船駛入勝利港港灣,正如情報中所描述的那樣,港灣東側是軍港,遠遠可以看到碼頭上停泊着不少戰船。而軍港以北的田獨河方向,便能看到傳聞中的海漢大鐵船停在岸邊,儘管相隔很遠,但其顯眼的輪廓還是能讓費策賢判斷出這艘船的體積的確大得驚人,說是一座小山也不爲過。
“百聞不如一見啊!”費策賢死死盯住遠處那艘大鐵船,心裡不禁發出了感慨。這一方面是自己得償所願見識到了人間奇景,另一方面也是對海漢先進造船技術的感嘆。這樣的大鐵船,大明能造得出來嗎?至少當下是不行的,至於會不會像邱元所說那樣,大明再過一百年都趕不上海漢的造船水平,費策賢現在也沒什麼把握了。
而正對着港灣入口的西邊和北邊,便是負責客運及貨運的碼頭了。費策賢一眼望過去,岸邊所停泊的船隻至少有上百艘之多,而這裡還僅僅只是三亞兩處港口其中之一,據說位於勝利港以西數裡的三亞港,雖然是比勝利港晚幾年建成,但其繁華景象也絲毫不輸給勝利港。
等船離岸近些了,費策賢赫然發現岸邊停靠的帆船中竟然還有大明水師的戰船,但他旋即便想通了其中關鍵。福廣兩地的大明駐軍與海漢往來甚密,福建水師的裝備和訓練都有海漢介入,更是有“小海漢”之稱,這兩地的水師來到三亞從事某些活動並不奇怪。只是駕着明軍戰船這樣招搖過市,也還是讓費策賢感到有些難以接受。
不過這也的確只是費策賢對南方的狀況瞭解太少所致,如果讓他知道海漢每年在海南島舉辦的跨越軍演都有明軍參加,那不知又該作何感想了。對於海漢來說,大明水師的零星船隻在勝利港進進出出,這些船都是提前有過報備,並不會引發什麼不必要的誤會,已經是習以爲常的事了。
帆船靠岸之後,這次費策賢沒有再拿什麼架子拖着不下船,他知道海漢有一種稱爲電報的傳訊手段,自己在海口時的表現,肯定早就被邱元通過電報傳回了三亞這邊。如果再故技重施,只怕海漢人不會再給自己留什麼面子了。所以跳板搭好之後,費策賢就沒有多耽擱,立刻便下船了。
今天在碼頭上迎接費策賢的是寧崎,雙方互報身份之後簡單寒暄幾句,寧崎便邀請費策賢登上馬車,前往迎賓館先安頓下來。費策賢雖然知道海漢應要求沒有安排任何形式的歡迎儀式,但下船之後真見到這冷清景象,未免也是有點失落。好在海漢方面派出來迎接他的官員檔次非常高,已經相當於大明內閣大學士的水準,這才稍稍彌補了費策賢的虛榮心。
費策賢一行人順利入住了三亞迎賓館,對於海漢安排的這處落腳之地,費策賢基本也無可挑剔,這裡不管是環境還是服務,都是他前所未見的水平。